我留意到,在他面前,光秀总是显得心情无比复杂。即使低垂的眼皮,也遮掩不住浮闪在眼里的复杂情感。
在光秀尾随其后的复杂目光注视下,那个眼神疯狂之人从废墟里找着了他的圆球儿,抱在怀里。这时我听到树影里有人幽泣般的自言自语说:“我没告密。”声音从背后突然传来,将我吓了一跳,转面只见树荫下走过一个悲伤的女孩儿,稍微驻足望了一眼众人,又低着头走开了,树荫幽深之处传来她的抽泣声:“我没告密害死丈夫。”
有乐伸手遮挡我含惑的眼光,摇头低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别问,假装没看到。”
“人言可畏,”那个眼神疯狂之人望着树荫里晃闪而过的哀怨之影,不禁目光伤痛地叹息道,“世人只会道听途说,看我女儿落得如此可怜!最近我还听说三河那边给我造个谣,说我让他们杀了他妻儿,这有多可笑?我什么时候让他杀死妻儿了?那是自家妻儿,不是别人,我让杀他就能杀得?他们自家窝里头的争讧内斗,结果闹出了悲剧,这关我什么事?却栽陷到我和女儿头上……”
我望着那女孩儿孤零零的背影消失之处,心下恻然:“原来他女儿五德已被三河那边送回来了。”这个女孩九岁出嫁,背负最终还是害死了自己的婆婆跟丈夫这样的非议,从此她回到自己的本家。有乐小声对我说:“本想安排你去五德那边跟她先住一两宿再说,不过我担心她看出什么来,万一真的会告密就糟了,就改成另去求我姐姐让你先去她那里住几天。反正我老姐怨恨我哥,就算她发现你的身份,她也绝不会透露半字。”
“他们就会造谣!”泷川忍不住愤愤地说,“尤其是那个甲州大膳大夫!被诬为‘佛敌’那次伤害我们最深,我们明明数度要求僧兵撤退,发出多次‘避难劝告’,却没理会。就算后来放火烧掉仍持续抵抗的比睿山延历寺,那也是仁至义尽了。却被说成火烧比睿山,此举坚定了信玄上洛的决心,在三方原揙了我们一顿,此后谦信大人也出来当盟主要率众与咱们决战,在手取川又折辱我们一通。而我们成为佛敌后那些年简直是苦不堪言,四处被人打,白白耗费了那么多年光阴,不然主公早就完成大业了。”
不过我知道他们真的也是很残忍。正如有乐他姐阿市说其兄信长是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人。”就在不久前,以赖照与景健等人为首,越前之地约有一万二千余人的一向宗门徒被清洲军所杀。信长在给贞胜的书信中,记下了越前的惨状:“到处都是死尸、一点空地也无。真想让你看到此景”。记载利家行为的石版还写着:“活擒一揆千人。依法处刑以磔刑、下热汤、下油锅。如此等事。一笔记下”。
在他们那里,或许只有我稍能理解光秀眼里透出的复杂之情。
而且,我感到心情也好复杂:“不料我还是来他们家了。”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还算顺利,没被人认出,未遭识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原本我是想去找当年我学茶艺的师傅那里,不过再一想这也很难为人家。毕竟我是要生孩子的女人,而且腹中胎儿还属于尚未出世就被追杀的对象。
我不太想去连累别人。反而留在有乐这里,似乎也能满足我小小的报复心理。因为要追杀我腹中孩子的人,就是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而我偏偏住在他们家,他却不知道。
于是,我暂时停止了挣扎,并且停下了思考。不再去想怎么逃亡,虽然有时也暗自惴惴不安,却索性就随遇而安地待在他这里。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是他们家人在清洲的最后一次聚会,而且为了庆贺什么的,他们还想办得很热闹。据说要热热闹闹团聚一场,然后离开他们的家乡清洲。我本以为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不留下来和其它家人一起,当时有乐还有个想法,他告诉我这个如意算盘是等家人们都离开,他和我留在清洲老家,在他的故乡一起无忧无虑地玩多好。
他还帮我设想了一番:“到那时,大概只有我老姐和她几个女儿留在老家,最多五德也还会在家乡住上一阵。除了这些守寡的女眷之外,哥哥们各去各的地盘了,等闲不容易再回来乡下。于是你就尽管在这儿住着,生小孩子也有人照顾。他们当你是我房里的,自会待你亲如一家人。甚至你可以在这里把小孩养大,将来就算要走也由得你。当然留下一起玩就更好啦。”
能在一个大致还算安稳的地方生养孩子,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奢望。我已经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能做到这样子,于是我不再想别的去处,就顺其自然地听由命运的安排。这在当时,也就是听从有乐的安排。
那时这个计划之所以可行,是因为我们以为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要回自己所在的岐阜。
三十三岁那年,他那位哥哥帮妻子归蝶夫人报了父仇,乘机取得娘家全境后,采用周朝立于岐山,打倒殷朝统一天下的故事,将已故老岳丈的据点改名为岐阜。此时开始使用“天下布武”印,并正式以武力统一为目标。朝廷看到了这个志向,永禄十年,圣谕正式封他为“古今无双名将”予以褒奖。
“阜”指的是山丘,“岐”是取自岐山的典故。顾名思义,岐阜的命名是取自周文王以岐山为根据地、日后君临天下之意,由此可窥信长志向。他效仿周文王,以岐阜为根据地,展开长达十五年的武力统一征程。
天正三年,他把家督之位以及清洲等领地让给了嫡子信忠,自称隐居,其实摆脱庶务,退居幕后谋求更加高远的目标。次年一月,信长于琵琶湖之畔,开始亲临指挥建筑安土城。于天正七年建成了五层七重豪华绚烂的安土城。据闻安土城内部极为通风,堂皇气派,瑰丽已极。获邀参观的传教士在寄回国的信中赞叹:“即使欧洲也没有如此豪华的城堡”。
随即,信长把岐阜城让给儿子信忠,正式迁入其新筑于南近江的安土城。就以此为据点加快迈向一统天下之路。
他把其余的兄弟、子侄全都召集起来,封赏了各自要去的地盘,在去之前一连数日,他们都到老家祭祖、扫墓,搞各种庆祝,仪式繁多。家乡的老人们高兴地说,从来没看到清须乡下这么热闹。
有乐那时应该还没被封赏什么像样的地盘,不过他也依旧开心,能逍遥自在地待着,不被派去打仗和抢人地盘,在他而言就很高兴。他有一天想起来了自己还有块领地,拿着地图跑来对我说:“天正二年我被赐予了家乡一个郡的地盘,还亲自进行了大草城的改修。虽说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改天带你去看一下,顺便去那里见我正室。是了,我就应该把你藏在那里,和我老婆放在一郡,别人想都没想到你会藏在大草城。毕竟清洲已归了信忠,他是对你家最有敌意的,我看你留在他的地头不安全,过了这几天就带你去我那里才靠得住。虽说跟他们比起来不过是个小地方,毕竟是家乡也好亲切。而且离这儿并不远,说来真应该回去看一下,出外这么久,连我老婆长什么样都忘掉了……”
真要去他那里吗?这我还没有想好。去见他妻子会不会尴尬?我也不敢想。不过那时,我觉得能有个地方容身,好让我安安稳稳地生养小孩,才最要紧。我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抿嘴垂睫,既没点头也不摇头,还是那个心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那些天,我既没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似乎不好意思留下我在他房里同寝。由于还在清须,他家许多人都回来了,人来人往,故旧互相拜访,天天有人来回串门,我们心里都觉得此时不宜同寝一室。
倒是有个清静地方,就是他姐姐那里。回清须乡下的头一天,我们草草地在屋内和衣而眠,各自歪躺一隅,天还没亮就被他老朋友利家拎粽子来吵醒之后,有乐瞅隙儿带我溜去他姐姐幽居的小院落,把我留在他老姐那儿。
阿市笑眯眯地望着我,脸上神情奇怪。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啊?”阿市提袖掩齿,浅笑道:“一直以为我这位小弟弟不好女色呢,不料他也会领个女人回来藏着。”
我表示无语。毕竟我不敢多言,不过阿市也渐渐的觉得奇怪:“可他为什么不把你留在他自己房里,却带你来藏在我这儿呢?”
她三个女儿都很乖巧可爱,我跟二姑娘阿初很要好,与大小姐茶茶、小妹妹阿江也玩得来。在她们母亲自尽后,我总想着照顾三姊妹们。命运安排我们结下了很深的渊源,尤其是后来,我成为阿江她丈夫的养母。当时谁也想不到未来会是这样。
没事的时候,茶茶跟我学沏茶,她母亲在旁笑眯眯地看。可我知道,这位总是笑眯眯的美艳妇人,其实命运很悲惨。小谷城被她那位眼神疯狂的兄长攻陷那天,她失去了丈夫,就连年幼的儿子也被残忍地杀害,听说是秀吉的部下奉她那位兄长之命对这小男孩儿施以磔刑。她们被接回清州城,一直住到多年后糟老头胜家终于娶走阿市,我想世人应该不难理解她的心情。
然而她一直并不敢对那位兄长稍有微言,我只听见她偶尔叹息着说那位兄长是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人。”
他真的很美吗?我侧头想了许久,才想到我似乎一直没怎么留意看清这家伙的容貌。印象中只留下很模糊的影廓,大约包括:高瘦、白净、声音响亮,眼神疯狂。尤其最后一点,印象很深。
我觉得这个人的影廓与有乐、甚至信包有些肖似,但或许更高瘦些,而且嗓门更大。这些兄弟当中,我看还是信包显得文净。
那天有乐带我刚回到家路过信包门前,只见他一个人宽袍大袖地坐在屋里吞烟吐雾,有乐拉着我本已溜过他门口,却又忍不住转了回来,进屋拿东西给他看。我听见有乐在里面说:“你看我从家康那里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宝贝。”
信包在屋里瞅了一眼,说:“这个东西无非就是火柴呀。”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有乐不由懊恼道:“我找得这么辛苦才到手,你给我浇这种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