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那儿的十元会怎么样了”
邹宇平现出一个开朗的微笑“解散啦。那会儿,我们青年不当流氓就算好的;生活枯燥,也不知道前头有什么等着我们,所以才有十元会,也才有我这米黄色的大衣,也才有一米高的金鱼缸,还有什么家具好者联谊会是把我们挤兑到小胡同里去的呀我们又不愿意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去当他们的跟屁虫”
我还想进一步深入他的灵魂,便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究竟是哪几件事,让你猛地醒了过来,觉得还有比穿上一件米黄色大衣更要紧的事情”
邹宇平把步子放慢了,眉头颤动着,沉思了大约半分钟,才开口说道“主要是两件事。一件是前年三月六号,上班路上遇上了插队时分在一个村的刘丽云;她气得涨红了脸,脑门上炸出了一溜汗珠,跟我说昨天的文汇报,你了吗我告诉她这两年,什么报纸我也不。她当时就骂我这样的事你都不闻不问,真不如一头撞死你还有没有良心周总理的骨灰都撒到祖国的江河大地了,可还有人骂他是最大的走资派你就容得了他们我当时就跟她顶撞起来,扬着嗓门说我邹宇平再浑,这一腔子血也还是红色的谁敢骂周总理我去跟他们拼命她就把三月五号的文汇报拿给我我是个从来不失眠的人,那晚上半宿睡不踏实。说实在的,对他们,我是打那晚上才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的。他们整老干部,整这个,整那个,我这个落后分子心里想不通,气还能强吞下去没想到他们整到周总理头上来了;周总理已经鞠躬尽瘁了,他们还整由着他们这么整下去,中国不就完了吗他们眼里也太没咱们老百姓了,真是欺人太甚不能由着他们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找到刘丽云家,一屁股就坐到了没擦干净的板凳上,发现弄脏了这件米黄色的大衣,我也顾不上可惜我憋足劲问刘丽云咱们该怎么办”
邹宇平说到这儿,胸脯起伏着。我俩并肩朝前走,踩得残雪沙沙响。我感到,自己是在随着一个年轻的灵魂,重温昔日风雨的冲刷。
“刘丽云怎么回答你的呢”我催他讲下去。
“她把拳头一挥说斗争当然,我们都挺幼稚,能量有限;可打这以后,我就没心思打扮自己了,我又报,又听广播,渐渐敏感起来不用刘丽云提醒,也能听出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词儿,骨子里是什么货色了;我破了,就找那些没破的人说去,到地震前后,逝世那阵,我把十元会里顶不过问政治的小酒鬼们,也给说动心了大伙都憋着要跟他们拼;那时候不知道这个词儿,我们说起王张江姚,都用那拨子混蛋代替后来,了不起的十月来到了,晁老师,我在游行队伍里喊拥护党中央的口号,那声音可真是打心眼里冒出来的呀”
“只要还有国心的人,都是这么个劲头啊”我赞同地说,“多亏了党中央,要不,别的先不说,非把你们这一代人,毁成穴居野人不可啊”
说着我们走出了南长街,来到洒满阳光的广场。在这牵动亿万人民感情丝缕的地方,我和邹宇平继续畅谈恨和向往。我问他“那震动你灵魂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他两眼显得比平时大也比平时亮,望着纪念碑和后面的纪念堂,告诉我说“我就是九月底,党中央关于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发表,我觉得眼睛和心一下都更亮了。恰巧那天我妈跟我唠叨说还不把你那件大衣拿去染染,眨眼冬天就到我一边收拾包,准备到厂七二一大学上课去,一边跟她说妈,我不能再想着打扮自个儿,我得跟大伙去打扮咱们的祖国得让咱们社会主义中国,也穿上现代化的服装啊就这样,我总嫌时间不够;我们厂的小青年们差不离都跟我一样,我们都恨不得多长出个脑瓜来学习、学习、学习”
我的思绪正随着邹宇平的讲述飞扬,忽然,身后有人叫我“晁老师”我和邹宇平同时转过身去啊,是赵海涛。
我不禁责备他“你和刘丽云是怎么回事儿半年多不到我那儿去了你们考大学的事怎么样,体检了吗”
赵海涛推着辆自行车,车座上夹着一叠,他显得更黑也更壮实,嘴唇上的黑茸毛已经有点小胡子的味道了,可他那内向的性格一点也没变,略显羞涩地回答我说“我们俩都体检了,等着最后一榜呢。”
我指指邹宇平说“认识吧,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比你低两届。”
邹宇平笑着说“原先就面熟,这一年多在图馆总遇上,半年前我们就交上朋友了”
我忽然想起个问题“对了,宇平,你考大学了吗”
邹宇平脸颊微微有点泛红,但鼓起勇气拍拍身上的大衣说“前几年把时间荒过去了,基础太差,就没考今后我也不一定考了,我打算在厂七二一大学里好好学”
赵海涛说“对,一样的只要自己努力,一样能用真本事搞四个现代化。”
我问赵海涛“你这是到哪儿去”
他说“去废品收购点接班,路过这儿我打背影上认出了您,就追上来了。晁老师,我老早托您帮我借的那本,还是没找着吗”
我笑着说“你这个借的真盯得紧不过,你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大学图馆什么都有,何必再托我给你找去”
赵海涛认真地说“没发榜呢。也可能取不上我。”
邹宇平推了他肩膀一把“得了吧你考不上,我我把身上这件米黄色大衣输给你”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倒觉得,赵海涛做好“万一”的思想准备,也是应当的。便对他说“考不上你也不必灰心,可以继续业余钻研数论嘛”
赵海涛严肃地摇摇头说“考不上,那就是说,国家找着更有培养前途的人了那我就放弃数论的研究,改攻实用数学头一步,就是考虑用运筹学,来改进我们废品回收公司的工作”
他这想法,出乎我和邹宇平的预料。我见,邹宇平收敛了笑容,渐渐现出一个深思与钦佩的表情,愣愣地望着赵海涛。
电报大楼的报时钟声提醒我们,已经十一点了。邹宇平和赵海涛都需要立即赶到单位,去上十一点半的班。我们该分手了。
赵海涛骑车的身影很快消逝。我和邹宇平走到前门才正式分手。邹宇平朝我笑了笑,便转身径自往工厂走去了。他那裹着米黄色大衣的身影,久久地在我视线里活动着,我不禁回忆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个身影吸住了我的眼和心;这身影是多么地相同,而又多么地不同啊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漫步在前门外的新顺城街上。“三门工程”的宏伟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座连一座的,已经完工、接近完工、正在升起的现代化高楼,巍然屹立着。我朝前望去,在远处的人流中,那穿米黄色大衣青年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辨。首都第一批现代化高楼下,正行进着多少个怀揣“四个现代化”宏图的青年这样的高楼下,多么令人心潮激荡的时代剪影
忽然,一个强烈的想法攫住了我我要把它倾诉出来在党中央领导下,在揭批“”的伟大斗争中,在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滚滚热潮里,最值得注意与欣喜的,是体现在广大人民,特别是被“”坑害过的青年一代,那灵魂上所发生的可喜变化邹宇平这个穿米黄色大衣的青年,不就是活生生的一例吗
呵,让我们信心十足地预言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加美好,我们的灵魂也将变得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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