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在泥巴地旁的苞谷田将就一晚,枕星伴月,那刻他会记起白日路过的私塾,从中传出朗朗读书声,咿咿呀呀地语“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他想白玉盘是什么?是一块白面做的饼吗?那应该会有股腾腾热气,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
于是他就这般在对“白玉盘”垂涎欲滴的渴望中坠入梦乡,梦里还有炉火煮羹。
虽然他们总不予对方半分目光,但堂屋围院拢共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洛肴挂在树梢小憩,睡醒了迷迷蒙蒙地甫一睁眼,就会隔着敞开的窗与小白对上视线,莫名其妙地相望半晌,才恍然初醒般,一个匆匆别开眼试图捕捉天上的流云,一个默默垂下头记背尚书易传。
洛肴望着流云一撇嘴,心想云彩白绵绵的,又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再怎么努力伸手也不可能够得着,真是讨厌。
于是洛肴更不喜欢小白了。
但他也没甚找茬的心思,不过全然视对方为空气,小白也是亦然,除却青竹竟无一人发觉他们俩之间的暗流涌动,不过青竹信誓旦旦地表示过:“在我心里你们俩平起平坐,都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洛肴对此不予置评,青竹这厮妖物实在是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气,虽然形貌皆是九岁稚童,可他的话要打上个对折,只能当四岁半的小儿听。
如此这般,相安无事地度过两个季节,仲夏末日他正给烧饼洗刷刷,忽然被它蓄力抖毛的举动溅了一身水,当即顿足跳脚,头发丝濡湿大半,干脆也学着烧饼的样朝它抖水,脑袋晃得像个行商叫卖的拨浪鼓,就听烧饼一边叫洛肴一边笑,原本安静的院子内好不热闹。
小白还如往常同文叔下棋,整个晌午过去都一声不吭,洛肴一直用余光瞥着呢,见他那张神清秀骨的面孔板不住肃色,被文叔杀得铩羽而归之际最为高兴,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去,心说就是要锉锉这讨厌鬼的锐气,叫他不爱搭理人。
这时洛肴将发梢上的水滴都抖落干净,正撩起衣摆抹脸,那边听闻文叔清咳一声:“莫分神,该由你落子了。”
此话说完没几分钟,文叔又道:“别分神。”
翻来覆去车轱辘般说了好几次,洛肴晒着肚皮暗暗纳闷呢,文叔叹息着道:“今日怎么了?怎么自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语间似抬首扫了洛肴一眼,“弈中自有风云万变,切莫为外界分心,此局你已显败相,回天乏术,重新来过罢。”
小白懊恼地将棋子放回罐中,眼梢都耷拉下来,洛肴又突然觉得小白没那么讨厌了,挽起袖子继续任劳任怨地给烧饼搓泥巴。
他们关系转变的契机亦是在那个仲夏,天气闷热,洛肴跟个泥鳅似的一日有半日都要扎到池塘里,青竹也喜水,一人一妖不从午饭后泡到晚饭前是不会打道回府的,直泡得皮肤都泛起皱,后背被晒得通红,半夜里呲牙咧嘴地喊疼,褪了层皮才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消停些,等到痊愈又好了伤疤忘了痛,翻天覆地让武叔养的鲤鱼不得安生。
而那段时日也不知为何,小白明明素来都准时准卯地在书房温习功课,竟也跑到池塘旁不远的树荫下坐着,手伴经卷一摞一摞,沉浸于之乎者也不曾抬眼——反正洛肴觉得没趣味极了,问青竹:“他干什么坐在那里?”
青竹道:“文叔近日痴迷颜勤礼碑,徜徉笔墨将书房占了,所以他才到外面背书。”两腿一蹬,发出串清亮的水声。
可“外面”大得很,干嘛非要在池塘边晃悠。洛肴瞥过踢水的青竹,觉得他嬉笑声太过吵闹,嘴角一捺道:“你将水踢我脸上了!”
末了灵光一现,向青竹提议比赛憋气:“我们潜下去捉鱼,谁先捉到就算谁赢,先说好,不许大吼大叫的。”
青竹当然道好,一个猛扎就消失踪影,可惜游鱼亦通灵性,对他此等妖物避之不及,忙活半晌都没摸着一片鳞,闷闷不乐地浮出水面,拍了几下水道:“阿肴——阿肴我认输啦,你快出来吧。”
洛肴倒是想出来,可他出不来,搜寻鱼儿踪迹时他忽感足上锐痛,好似被蒺藜相缠,低头看才知是水草,方开始不甚在意地一挣,谁知居然越缠越紧。
他心下这才慌乱起来,胸口滞涩得厉害,憋气久了肺腔如要炸开一般疼痛,神识一恍,几乎要溺死过去。
再睁眼时,入目所见是小白湿漉漉的脸,脸色黑黢黢能拧出墨,洛肴趴在地上咳嗽,咳得苦胆汁都往上蹿,暗中发誓再也不要游泳,难受得要死要活间冷不丁听到一声怒不可遏的斥责。
那是自他入山的大半年以来,头一回见小白那么激动、那么生气,可他甚至都不明白小白为什么要生气,气到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真是狗血淋头!感觉七窍都要喷血溅三尺,比他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听过的腌臜词汇还要骇人,因为小白根本没带一个脏字,却平生首次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气愤地一甩手,朝小白口不择言道:“你嘴巴真贱。”
他气得饭都吃不下,夜间更是一连三晚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要如何扳回一城,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这样那样反驳云云,白日里并非所谓“见面绕道走”,是“面都见不着”,他直接天不亮就起床合衣出门,夜深才满载群星归返,文叔质问他去哪撒野了,他就举着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树枝说:“砍柴去了。”
不出所料地换来文叔戒尺伺候,揉着火辣辣的屁股在心里再给小白记上一笔。
直到第四晚小白大半夜把他晃起身,他抱着臂瞪眼看小白,努力绷出副不好惹的表情,冷冰冰地说:“有何贵干。”
小白背在身后的手端出一碗煮得稀巴烂的面条,垂下眼轻声说:“对不起。”
洛肴面上一讪,看了看这张摆明了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脸,再看了看碗里确实无法令人食指大动的可怜相,突觉小白也没有那般完美无缺,果然是人无完人,一下子就变得顺眼起来。
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才接过面条,略有扭捏道:“我都听青竹说了多谢你救我。”
小白摆首道“举手之劳”,双眸紧盯着洛肴的嘴唇,目光如炬。洛肴只得拾起竹筷扒拉了一大口。
小白不明显地揪起衣摆,眼睛眨了三下,才问:“好吃吗?”
洛肴咂咂嘴,他怀疑小白忘记放盐也没有放油,就是碗纯粹至极的开水煮面,如何能谈得上“好吃”二字,但他又瞧这眼前堪堪比灶台高出一个脑袋的人,想了一想,却是扬出魇足的笑颜道:“比张婶的红烧肉还好吃!”
他看见小白的眼梢弯起来,唇角也勾起微小的弧度,登时像被羽毛挠过,垂首将“比红烧肉还好吃”的面疙瘩嗦了个干干净净。
自那之后,他们长达大半年的冷战与来历不明的隔阂,终于一戳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