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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墨迟迟没进来,大约也是堵着气。好半天,梦迢看见帘子上隐隐映着的烛光熄灭了,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咯……吱……”那声音拖得很长,跟着一阵沉寂的停顿。似乎有两只颓败的手在月色中依依不舍地挽着的长线,在等待什么。
终未等到,又是慢吞吞的“咯吱”一声,门在落寞中阖拢了。
梦迢猜他是往别的屋子去睡,没去留他,独个睡在枕上,阖眼半日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走到榻上装烟。园中远远近近的,偶尔有些归置东西的响动。今夜玩得格外晚,下人们自然忙活得晚,那些动静此起彼伏,隐隐约约,渐渐都归寂下去。
明天这些动静又能递嬗响起来,日复一日的。其实想想很没意思,她不是没成过亲,对婚姻没多少好奇,只不过是冗长繁重又单调的日子。偶然有件新鲜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得不提起全副精神来应对,还不如不发生的好。
或许是因为她所走过的路太不寻常,是别的女人一生也未必能经历的惊心动魄。人家的一生,她只用半辈子就历经了,难免觉得乏累,有些没精神再去历经又一次坎坷与失败。
她吐着烟,锅子里的烟草“嗤嗤”地烧两下,火光在烟雾与月光里亮一亮,奄奄一息。
晴丽和风的天气一过了中秋,也有些奄奄一息了。更兼下过一场雨,红消翠残,花落叶调,骤添一股寒意。
梅卿使丫头翻出件稍厚实些的妃色软绸长衫,比在身上,又搭了条嫩鹅黄的裙,一双珍珠白软缎绣鞋。匣子里翻翻拣拣,择定一对红珊瑚镯子套在腕上。
老太太在后头看着,替她扯扯衣角,一面托着烟杆往椅上去坐,一面夸赞,“拣这对镯子倒好,你皮肤白净,红的戴在手腕上,衬得又精神又细嫩。”
这样说来,仿佛有人能顺着梅卿的袖管子望到她衣裳里去似的。梅卿神色微滞一下,继而笑转过身,“娘预备要他多少钱啊。”
“这邝秋生不比别个,我预备向他开八千银子,他肯定拿得出。他们这回扶灵回开封,身上肯定也带着很多钱。”
“八千?太狠了吧。要是像上回连太太那一桩,咱们岂不是又吃亏?”
老太太咂了口烟,说话间那白白的烟一团一团地往外蹦,“你听我给你说呀。连太太的事上咱们也没吃什么亏,只是少赚了些。秋生他们不晓得什么日子回京,恐怕也在济南停留不了多久,你前头能在他身上套多少钱?我后头多要些,也算补你前头的亏。况且往后天涯海角,再难相逢,不要他多些,往后就没机会了。”
梅卿莲步移来,坐在对面杌凳上笑,“不见得就难再相逢了,往后姐姐在北京与董章平成亲,少不得还要接咱们去主持呢。”
“你姐姐这事,成不了。”老太太笃定地笑一,些微蹙起眉头,“那个董蔻痕你也见识过了,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比的。你想想,这不过是他们家的二小姐,一位二小姐都这样难对付,何况他那祖父祖母,大老爷二老爷,中间兄弟妯娌。”
正说话,见丫头打帘子进来回,“姑娘,轿子请来了,在门口等着。”
梅卿与老太太一道说着话出来,老太太自回了东厢,梅卿坐上软轿到福顺大街的盛满客栈。因福顺大街住的非富即贵,客栈自然也是最好的,来往出入不是那些人的亲友便是各路富商,只是梅卿兀突突一位女客来,难免引人侧目。
秋生跟前的小厮早侯在外头,只等梅卿下轿,便引着朝后院房间里去。那房间没关门,梅卿走进去,也还过得去,虽无什么金银玉器陈列,床榻案椅倒都不缺。梅卿没出声,使丫头小厮都在门外等候,蹑手蹑脚地阖上门,秋生在罩屏内的榻上吃茶,不知在发什么呆,一点声音没听见。
梅卿隔着镂空雕花罩屏望他一会,笑盈盈地走进去,“这屋里可没有什么跳蚤虱子吧?”
“咦?你来了?”
那日梅卿虽未拒绝,也没答应,秋生不敢笃定她会来,抱着必然失落的心意等在这里,想不到她竟然来了。
梅卿款款走到榻那头,拿帕子将铺的裀垫扫一扫,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你敢来,我怎么就不敢来呢?”
她拿眼四面环顾,微微攒眉。秋生笑道:“我来前使人将这些垫子帘子都换了新的了,叫伙计扫洗了好几遍,你放心,干净的。”
“姑爷倒是体贴。”梅卿渐将眉头舒展,自己倒了盅茶吃。
陌生的房间里散着沉水香,大概也是熏过的。窗户的棂格上糊的桐油纸,滗得阳光有些泛黄。秋生斜眼看她在对面小口呷茶,知道她是跑不了了,可他却一时不知从哪里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