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竞心想挽留,却终是说不出话来,只恨恨叹了口气。
方思宁走回校场,低头看了看陈慬,道:“起来,上车。”
暗卫不该与主子同车,况且还是这般满身血污的情况下,但方思宁的声音凛冽,是不容拒绝的命令。陈慬便无二话,起身随她走向了马车。
行动之间,干结的伤口被重新撕开,痛楚尖锐而又绵长,但他的步伐依旧平稳,甚至连神色都安然如常。只是他的气息已乱,浊重的呼吸间夹杂屏窒,任谁听了都能明白,他在竭力忍耐。
方思宁自然也听得出来。但她并不回身,也无言语。待上车落座,她看着他在自己身前跪下,心头不觉又堵了起来。
抗命不从,是军中死罪,从轻亦要罚以军棍。鞭笞三十,已是额外开恩。但纵是如此,行刑者的每一鞭仍未留情。血色层叠,渗透他的外衫,明暗斑驳,怵目惊心。他的脸苍白如纸,眉眼之下染着颓丧的灰暗,平静的神色里看不出情绪,隐忍得近乎顽固。
不承她的恩也罢,竟还不惜性命,用上了这等釜底抽薪的法子……
方思宁抿了抿唇,将种种责备和抱怨一一斟酌。片刻沉默间,马车驶出了辕门,她这才开了口,却只问他:“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他吞咽几次,润过干涩的喉咙,但出口的声音依旧沙哑滞涩:“郡主不该来。”
方思宁被他气笑了。
“我若不来,你走不出镇北军大营。”方思宁顺了顺气,又将语气放低,“我不过是想给你个军籍,至于如此?”
“郡主为何想给属下军籍?”
第一次,方思宁听他反问。但这一问,她答不上来。
又能有什么理由呢?不过是看他高兴罢了……
“你觉得呢?”方思宁索性也反问。
他不该揣测,也不愿揣测。但种种可能早已在心头颠倒一夜,无论他如何否定,都只能得出唯一的答案。他并不想确认。也许,他可以从那种种可能中挑一个出来呈给她,而她只要点一点头,便算是最好的结果。
“郡主想让属下潜伏于镇北军中。”他慢慢说道。
方思宁皱了眉:“啊?”
陈慬的语气甚是认真,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郡主想杀军中某人……或是,需要属下夺取实权。”
方思宁扶额:“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她若想要军权,不过一句话的事,何须如此周折?
方思宁揉揉额角,忽然觉得跟这么个傻子置气大没意思。她叹了一声,语气里霎时染了轻浮,半带调笑地道:“你就没想过,是我体恤下属?我这般善良仁慈,你谢恩就是了。”
若能如此简单,他何须自请责罚?他倒宁可她说是在试探刁难……
他的手虚虚一握,下了决心,再一次问她:“属下做了什么,堪配如此恩典?”
方思宁的笑容一滞,再一次答不上来。
陈慬知道她答不上来。他抬了头,缓缓望向了她:“属下十六岁时选在公主身侧,历经三年,恪尽职守。属下曾为保护公主身受重伤,也曾临危冒险不惜性命。所有任务,从未失手。属下远比魁夜司中的所有人都要优秀……”他的语调渐渐失了平缓,听来竟有几分悲切,“即便如此,属下仍不过是一介暗卫。而现在,属下入郡主府不过半年,一事无成,郡主因何赐属下这等天恩?”
方思宁听到这里,莫名地有些惶恐。
一直以来的朝夕相伴,过于亲密的调笑玩闹,她将所有偏爱和纵容视作理所当然,从未曾深想。是啊,她不用他做什么,更不用他以生死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到了今日,就连她曾经不喜爱的那个名字,念出口时都有天成的温柔。这份感情,无关善良与仁慈,而是……
方思宁明白过来的那一瞬,也明白了自己的惶恐由何而来。她强压着不安的心跳,带着几分仓皇,道:“本郡主想赐就赐,为什么要跟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