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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素想到了在他们还没有离开冷宫时的每一个冬天的中午,李宓都会搬着简易小马扎,坐在晾晒着辣椒大蒜、挂着腊肉的院子里,轻声细语,连编带猜,给他讲述另一个时空的零零总总。
他的心因为这样的回忆而格外柔软,少年时的天真懵懂带来的后果太过惨烈,以至于他每一次回忆都带着掩盖不去的血腥狰狞,掺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折磨,难得能够平心静气,细细回首品味。
旁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冲了过来,苍天素的弓箭已经完全拉开,只要再射一箭,他今天给自己定的目标就基本完成,一个骑射水准都非常糟糕的所谓镇北将军,自然会让本就看不起他的那些人心中更为不屑。
等那个人影跑到近处,苍天素已经拉满的弓箭却没有射出,他把箭头下压,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女人,近乎全身赤裸,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襁褓,直挺挺扑到他的骏马脚边,额头重重磕在黄土地上,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王爷救命,求王爷救救我的儿子——”
她并没有抬头,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哀哀哭泣着亲吻着怀中婴孩儿,打着哆嗦把孩子高高举起,又是哭又是笑,已经临近精神失常:“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一般,脸上混合着泥土沙尘,泪水和着鲜血滚滚流下,凭借这样狼狈的模样,苍天素还真没有能力辨认出这到底是谁,不过这个声音他认得,几个月前还听过的。
苍天素轻轻拉开用囚服凑合成的襁褓,三个月大的婴儿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像是早产儿,先天不足的样子,静静地躺在肮脏的囚衣里面,身上还有温热残留。
苍天素闭了闭眼睛,当时在锦州澄王府上,余氏就已经怀有七个月身孕了,如今已经四个月过去。
这个孩子本来应该是他唯一的堂弟。苍天素终于明白了苍景澜大费周折非要弄一个猎人大赛是打着什么主意,他却一点也没有终于猜到了那个男人心思的喜悦,胸口堵着一团棉花,几乎出不了气。
苍天素从来没有怀抱有那般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着景帝可以允许这个孩子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他在把余氏带往京城的时候就心知肚明,这对母子活不长久。
苍天素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还有再相见的一天,可是现在,经过苍景澜精心的谋划,他们在狩猎场上重逢。一个像走兽一样无助奔逃,连身为人的最起码尊严都被剥夺了,另一个手持弓箭,随时准备射杀。
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苍天素看着这个痛不欲生的女人,却发现自己的人性还没有泯灭殆尽。
余氏长着跟他母亲五分相像的容颜,惊惶失措,恐惧不安,作为一个男人权力斗争的受害者,一个最最无辜的牺牲品,面对着瞬间天翻地覆的人生,面对着刽子手的屠刀,叩头泣血,哀哀恳求,只是为了让怀里三个月大的儿子活下去。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苍天素死死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当我们一动不动看着某一样特定东西的时候,时间一长,就能发现那个东西的模样竟然改变了。
苍天素现在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发现余氏的五官渐渐变形,凝聚成另外一个女人的脸。
那张脸简直是他的翻版。
眼前有点发黑,晕眩的感觉充斥着混沌的大脑,耳中轰鸣声阵阵,他喘不过气来。
苍天素攥紧缰绳,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往左走两条道路,再一直往前,是上林苑北门。把这个交给今日在北门当值的领队,他会为你们安排好退路。”
这次狩猎是苍天瑞一派人马主办的,苍天素没有插进手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仍然弄了一个自己的人来这里。北门当值的领队是他变着法子从西北军调来的。
他丛箭筒中的抽出一只长剑,把箭头弯折掉,只留下带有特殊标记的箭柄,苍天素扯下一截皇子服的衣襟,用随身携带的碳笔写了几笔,扔在前方的土地上。
余氏涕泪横流,千恩万谢,匍匐着死死攥在手里,另一手搂着襁褓里小小的孩子亲了又亲,又给他磕了几个响头,找准方向疯一般狂奔过去。
“上林苑北门离这里少说有两个时辰的路,先不说那个孩子能不能撑到找到医生,期间还有无数张着弓箭的人在等着她。”身后淡淡的声音响起,苍天素回头,景帝独自一人策马停在十米远的距离处,脸上喜怒莫辩,“况且,你真的以为凭借一个小小的统领就能够把她送出去?”
不会,当然不会,苍天素心中万分明白,余氏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才是这次狩猎活动真正的主角,苍天瑞八成对此毫不知情,但是景帝肯定特意安排了人马防止她逃窜出去。
苍天素调转马头,直面着他,却反常地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苍景澜笑了一下,飞扬的眉和深邃的桃花眼一同挑出几许戏谑:“反正她早晚都要被人杀死,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苍天素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起码杀死她的那个人不是我。”
心中汹涌的情感已经接近失控,苍天素不欲多说,他明知道不可行而为之,只是为了心中刚刚被碰触到的所剩不多的柔软角落。
他其实并不在意余氏和她怀里的孩子能不能活到明天,他在意的是,他终于不用像四年前甚至是十六年前一样,只能惶惶无助地旁观等待,他终于可以做出点什么,哪怕它并不会生效。
很多时候,人只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52章质问
余氏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当苍天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们还有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当苍天素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有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然则当苍天素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却万分肯定,他们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两个时辰前,余氏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是两个时辰后,当景帝大张旗鼓开始清理个人战利品,准备按功行赏的时候,苍天瑞带着洋洋得意,示意手下的侍卫把人拖上来,此时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一片含义丰厚的抽气声中,苍景澜一打眼,看清楚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撩起眼皮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苍天素此时的反应。
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带着森森寒气,在苍天素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上刮过,试图找到最细微的异样。
苍天素脸上一直挂着的和煦微笑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愣愣地看着那具女尸,脸上的震惊不加掩饰。
那是一个完全赤裸的尸体,身上被凌辱的痕迹非常明显,两条腿呈外八字撇开,腿根部有着斑斑点点的精液残留。她的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此时仍然有大量的鲜血从她被剖开的肚皮上汩汩涌出,肚子鼓鼓的,里面塞着一个同样血淋淋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