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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路面凹凸不平,时有污水,行人杂乱,林知鹊快速地绕行而过推着婴儿车的老人与玩闹成一团的小学生,她走路的时候习惯把腰杆挺得笔直,走得快,目不斜视,时刻都像是她在早高峰时穿过写字楼人流拥挤的大堂。
转弯是梅溪南路。她到访的这个小区也很旧了,门卫老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认识她,话没说出口,又把嘴闭上。
小区里的树高大茂盛,已种植了多年,将大半个小区都遮挡在树荫里。临近傍晚,小区里没什么人,大概这种旧小区多住的是老人家,到处都安安静静,只有一楼的某一户开着窗,传出来抽油烟机与戏曲的声响。
3单元,502。林知鹊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上个月,爷爷过世,她此番来锦城,是准备卖了这里的老房子。
她爸爸杜慎年少离家,在华东市念书、创业,她在华东出生长大,锦城的乡话,她一句不会,这里的一砖一瓦,也无甚感情。13岁以前,她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认识任何父亲这边的亲人,她姓林,不姓杜,13岁以前,她管自己的爸爸叫“杜叔叔”。
13岁后,爷爷奶奶来华东时,顺道看望过她几次,但自她19岁那一年后,就再没有过了。
也是那一年,她距今最后一次来锦城。
是来参加姑姑的葬礼。
姑姑死后,奶奶卧病不起,送到华东医治,无果,不久就病逝。爷爷独自一人守着老房子,冷冷清清地捱了8年。
楼房没有电梯,她拾级而上,楼里住的多是老人,有几户的电视声响都大得透过门传出来。到达5楼,右侧是02户,对门的501还张挂着出入平安的对联,502的门上则空空荡荡。她从挎包里找出房子的钥匙,看一眼手表,下午5点整。锁被养护得很好,她不费力便打开了房门,进屋,又把门随手带上。
房子很整洁,一打眼就知道是个不错的人家,布置舒适温馨,沙发上铺有编织的毯子、阳台上养着花,老式的电视维护如新,旁边摆着DVD机和家庭音响,茶几上的玻璃盆里有几个苹果,旁边还有几袋薯片。
难以想象爷爷还爱吃这种东西。
房子在顶楼,是复式的结构,玄关的矮柜后就是窄窄的木质楼梯。
玄关的地板上突兀地躺了一对白色的帆布鞋,鞋柜半开着,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把它们从鞋柜里撞落了。
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传来哪户邻居家里隐隐的水声,还有不着调的引吭高歌:“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
林知鹊掏出手机,想给迟到的中介打个电话,屏幕左上角赫然写着“无连接”。
她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实在一般。
电视柜上摆放着两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到了年轻的杜慎,还有杜之安母女,一家三口站在江边,背后是耸立的高塔,小时候的杜之安穿得像个公主,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幸福得张牙舞爪。
另一张,裱在另外一个框里,是年轻一些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笑出了两颗兔牙的年轻女孩。
往里走几步,餐桌边的矮柜上也摆放了几张这个女孩的照片,年幼一些的,脸颊上抹着夸张的腮红,站在“文艺汇演”的锦旗下;再长大一些,抱着篮球;还有更大一些,高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出了后槽牙……每一张都是笑着的,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像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快乐傻子,在爱与呵护中长大。
这是林知鹊头一次仔细地看这些照片。光是透过这些照片,透过这一个人的笑眼,她便能想象到这座屋子里曾经是多么温暖快乐,像一个闹哄哄热腾腾的避风港。主人家年近四十才添了女儿,长子离家后,女儿便是他们生活中唯一围绕着打转的明珠。她都能想象,年轻的女孩甩着书包推开家门,把帆布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一屁股赖在沙发上,冲着厨房大声喊:“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
明珠熄灭,这个家便跟着陨落。
这个女孩正是她年轻的姑姑、她爸爸的妹妹、爷爷奶奶痛失的女儿,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心里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杜思人。
她去世那年,才27岁,正好与现在的林知鹊一般大。
再怎样看这些照片,也想象不到女孩最终的结局。
照片上没有落灰,想来一定常常擦拭,女孩的笑容闪闪发亮,林知鹊凝望她许久,总觉得她长得就像是会长命百岁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年在葬礼上,她站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嗓子哭哑了,只她一个人听见,奶奶说,那个圈子,会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