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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得清道得明,就不是缘了。
可是,每次再遇上弘昼,弘历总是下意识地想避开。要如何对这个一向亲厚的弟弟开口说出这残酷的一切呢?有意不说,难道又看着他继续沉沦?果然说了,保不齐他又捅出什么漏子来。
十三叔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皇阿玛知道星河的事,一定,一定!就让星河在民间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
安安生生?既然是爱新觉罗的后代,真想一辈子安安生生,只怕也不能够吧。十三叔,想必此刻你也知道了这些事情,你告诉侄儿,要怎样才能解开这个结?怎样才能给弘昼和星河安排下一个未来?
无数的问号在弘历脑中打转,他越想越不敢想,索性放下杯子到园子里去转转。一出书房门就有随从跟上,弘历挥挥手止住他们,独自一个人向花径里踱去。
七月间,地安门外开始建贤良祠。
年底,贤良祠成。
十二月间,星河带着秦韧之和小兰,也到了京城。
怡亲王去世的消息传来,星河哭了很多天,她思来想去,无论是因为他与母亲当年的交情,还是因为他曾经对自己的照顾与关怀,她都应该到怡亲王的祠堂里上柱香。弘昼虽然也在京城,可京城那么大,只要她小心谨慎不多做停留,总不至于就巧到会跟他碰面。
只要上柱香就好。
在客栈里安顿好小兰和韧之,星河素服,跟着自发去祭奠怡亲王爷的民众一起肃穆地走进贤良祠,敬了一柱香,恭敬地磕了三个头之后,不敢多做停留,只得抺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又回了客栈。
小兰这丫头聪明,看得出这位秦苏氏心里有苦楚,只是不好多问,只把韧之少爷侍候得妥妥当当,时不时地拿少爷的趣事逗弄一下姑娘。晚上看姑娘神思恍惚地收拾着包袱,她安顿少爷睡着之后,笑着过去搭手。
“姑娘,咱们是不是明天就回杭州?”
星河沉吟着。自己当年问起父母的事时,义父曾经说过母亲在京城香山碧云寺后一间木屋住过几年,也就是在那里与父亲成的婚。想来这成婚二字,只是义父安慰自己的说辞,但那里,肯定是父母当年倾心相对过的地方。
或者,到那里看一眼再走,不然,此生此世,也许都没有机会再去了。
“明天你带小少爷在客栈里等我,我出一趟门,咱们后天就回去。”
时序已经是隆冬,将近就要到春节了。好几年不见的一场大雪突然下了一夜,天亮时分刚刚才停,皇上便吩咐了要到香山去进香。
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一同跟着来的弘昼心里尽管嘀咕,脸上一点儿不耐烦的神色不敢露,恭恭敬敬地骑着马跟着皇阿玛在深雪里跋涉。皇上这几年向佛的心越来越重,极虔诚地礼了佛之后,又徒步在寺庙周围转了一转。一同跟着的人已经冻得受不得了,偏皇上还是冷着脸,一个劲儿向后山的方向走,亏得寺庙住持以雪重路滑相劝,才把皇上劝回了温暖的厢房,坐下来用一杯清茶。
弘昼没耐性呆在香气缭绕的屋里,宁可在廊下吹一吹风,借了故躲出来,正见着自藩邸时便跟着皇上的也思翰神色凝重地拎着一包东西走了出去。弘昼自小与也思翰等几个交好,头一回见他这副神色,也不知怎么地顽心一起,尾随着就走到了碧云寺后。
也思翰心中一定有事,否则以他的身手,绝对不会发现不了跟在后面不远的弘昼的,他左绕右绕,走了很久,才转到一间古旧且明显无人迹的木屋外。弘昼远远看着也思翰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走近木屋,离了老远就把手中包袱打开,取出两枝香烛,一只铜鼎,浓浓焚上一鼎沉香,跪在地上念念有声,象是在祭拜什么人。
有趣,真有趣!
弘昼尽量蹑起手脚向也思翰靠过去,走到他身后两丈处,还是被发现了,也思翰原本凌厉的脸在看清是弘昼后又恢复了惯常的笑容。
“五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天寒地冻地,奴才侍候您赶快回去吧。”
反正被发现了,弘昼大喇喇地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看鼎里的香,又站起来踢了踢鼎身:“香是上好的,只是哪里寻了这么个粗鄙家伙来焚?真是辱没了这好香!”
也思翰站直身子掸掸膝上的雪,陪笑着:“爷拿老也取笑。奴才是什么身份?配用什么样的东西?只是祭一个家里的寻常亲戚,跟寺里和尚暂借的一只鼎,还管它好与不好?”
弘昼喔了一声,并不想追问,任谁都有点秘密的吧,这个时机上来祭拜的人,只怕并不是个寻常的亲戚吧。他淡淡笑一笑,朝也思翰挤了挤眼:“只要不是红颜知已就好,别的人随你祭去。”
也思翰讪讪一笑,收拾起东西便要走。弘昼一把拉住他,笑道:“既然来了,怎么离这么老远,干脆进去再祭一祭?”
也思翰笑说:“爷,饶了奴才吧,皇上那儿还等着侍候呢。”
弘昼拉住他的手往腋下一夹,便向木屋拖去:“皇阿玛论起佛来没个一时三刻完不了,时间尽够的。得,别跟我这儿扭手扭脚,既来之,则进之,看看去!”
走了两步,弘昼又站住脚,指着地面另一条小路上延伸到木屋院门口的一行脚印,暖昧地冲也思翰眨眨眼:“怎么样,被爷抓了个现的吧,人都已经在里面了,还躲什么躲?”
也思翰想辩,奈何这位爷二话不说破门而入,惊得站在院内一株开得极盛的蜡梅树下的白衣女子猛然转回头。
弘昼只觉得全身的血全冲到了脚跟,堕得他一步也迈不开,傻愣愣看着那个女子几乎忘了呼吸。
好容易才想起来自己是谁,看见的这个人又是谁,弘昼浓眉一掀,想把手仍夹在自己腋下的也思翰谴出院去,扭转头却看见也思翰一脸的震惊,脸色比自己还要灰败。
也思翰的心里一时之间百转千回,那个身影深深沉在他记忆最底层,二十年风霜斑驳,淤积了多少旧尘新埃,眼看着几乎就要忘了她也曾经存在过,却不期然这么鲜活地又跃入眼中。
是她吗?若说是,岁月未免太善待她,过了这么多年,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若说不是,又要到哪里去寻这样美丽这样相似的女子?
真不敢相信,匆匆一步,就跨过了二十几年,岁月急得就象年节下放的烟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天空。跟着皇上几十年,有什么没见过?有什么没经过?以为自己已经百炼成精,可终究还是会失神失措失仪。
只是因为实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张脸。
也思翰抽回手,激动地向前跨了两步,抖索着刚要扎个千儿下去,立在树下的耿星河已经扭身绕了一个小圈向院外跑去。她已经无法再在弘昼的视线下呼吸。此时此刻,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也知道不能什么也不做,眼见着自己又沉到那个好不容易跳脱开的结里。于是,耿星河想到的第一个字就是逃,可是雪深路滑,三两步后她就被弘昼按倒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