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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太后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她重重的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道:“皇上到如今还说这些!先时在安陆时,你跟先皇考说这些也就罢了,那都是小孩子胡言乱语。可如今皇上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你是皇帝!怎么能跟普通人家相提并论!
“平民百姓自然是两口子过日子,和和美美的就行了,中间夹着个什么都不美。可是皇上和皇后可不是普通的两口子!天家夫妻,夫妻之前,就是君臣!哪有什么要让皇帝看皇后的脸色行事的!你就是太惯着皇后了!你瞧她如今都成什么样儿了!”
蒋太后说着,向着坤宁宫的方向侧了侧头,继续说:“皇上是哀家亲生的儿子,自小到大,哪一天不在哀家眼皮子底下?皇上的性子,哀家最是明白不过。哀家也知道皇上心思纯澈,认准了什么人就想着一心对他好,可是皇上想过没有,如今你身份不同寻常,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你的恩宠,虽说是人人都想谋到,可是也是害人命的东西!
“你专宠着一个,却叫整个偌大后宫怎么瞧?这皇宫之中,可从来都不是干净的地方!看哪天皇上一门心思宠着的那个,兴许就被妒忌给吃了!
“再说,恃宠而骄也不是少见的。你看如今皇后,皇上还不是如何宠她,只不过是一时间没有看到其他的妃嫔,她便如此张扬。那个轻狂样儿,如今她是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了!前几日说是身子不舒坦,连着四五日都没有来请安呢。
“皇上你说,这皇后还是当初哀家跟张太后千挑万选,挑出来的,那时候也觉得是个乖巧孩子,如今却这么快就移了性子!可不让人心里可叹!若是皇上一心宠着的,却宠出祸害了;原先喜欢的,眼睁睁的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模样了,这还是宠出来的错,皇上心里不觉得可惜了么?到时候,再如何喜欢,也打从心里爱不起来了。”
蒋太后叹气:“当初在先皇考身边,哀家也没少见这样的。原先多好的女孩,进了王府一个个的都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就得替天下着想。便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紧,也该想想,这喜欢了,有什么后果呀。
“现在皇上只说是不想要贵妃皇嫔,只有皇后一个人就够了。皇上可想过没有,这句话一传出去,整个后宫可都不稳了。人心浮动自然是不免的,天下人又怎么想?皇上如今,可还没有皇子呢……”
蒋太后的声音越发低沉,最后接近于无声。朱厚熜低下了头,对于她最后提到的那一条很无奈。
朱厚熜可以确信,就算夏言知道了他喜欢他,知道他自己很有资本狮子大开口,夏言也不会“恃宠而骄”。夏言的性格决定了他只会唾弃这种感情,而不是去利用它。而且,即便是夏言愿意“恃宠而骄”,他也骄不到哪里去了,因为现在的夏言已经足够嚣张了。
所以因为恩宠而改变性情,完全的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这对于夏言来说并不现实。朱厚熜完全可以不考虑这种情况。更何况他并不准备和夏言发展出什么来,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宠坏了夏言,因而让他影响了整个国家机器的运作或者是朝堂的平衡。
然而蒋太后提到的,关于子嗣的问题,却是朱厚熜不得不考虑的。虽然他本人对于这种家天下的传承方式很不感冒,也想过如果儿子不争气就在宗室里选择优秀的来继承皇位,但是那也仅仅是设想而已。现在的情形,没有儿子来继位,而必须选择宗室子来承嗣,那就像是他自己的继位,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如果新皇驾驭不了他手下的臣子们,还很有可能造成新旧势力的对抗而引发朝政的混乱。那又会是他自己经历的重复。
所以一个——或者是几个——儿子是很有必要的。朱厚熜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没有自己的儿子,他将必须从宗室子弟里面选择几个来进行培养,作为未来的继承人选。然而那样选出来的孩子,年龄上往往都不会太小,已经记得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也会很明白自己和养育他的那个人之间身份的差别。那么彼此之间的相处就绝不会像真正的父母和子女之间那么融洽和谐,感情上也不见得就很真挚。
朱厚熜不能确定那样培养出来的孩子就真的是他所希望见到的模样。皇室的孩子总是很早熟,善于伪装自己。如果挑来挑去挑中了一个本性有问题或者是背景有问题的孩子,那么真是九泉之下也难安心了。
虽说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见得就能让朱厚熜满意,但是那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怎么教养都能够更随意一些。而且朱厚熜坚定的认为,孩子的品性有很大一部分是遗传自父母,他的孩子想必不会是坏孩子,培养起来一定会比那些不知根底的孩子省心。
于是朱厚熜也跟着叹气,他才不过十六七岁,就必须要考虑传宗接代这样的问题。徐阶都二十二了,连老婆都还没有,也没见有人逼他。
蒋太后见自己的话能够打动儿子,继续再接再厉:“皇上啊,如今也不是哀家逼你,只是,你总不能放着整个后宫都守空房吧?哪怕你心里有了人,也勉强自己,去张氏姚氏那里过一夜。都快一年了,她们俩还是完璧,叫人怎么说得出口啊……”
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原先的问题上,跑神严重的朱厚熜差一点就随口答应了。然而还是在最后关头回过了神,没有再一次昏了头答应了让他自己后悔的事情。
朱厚熜只是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蒋太后的脸色越发的不好了。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就要说出某些注定会伤感情的话,却在最后泄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皇上,哀家看你,也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却又总觉得你还小,不懂得!”她叹着气说,“有些事情,咱们娘儿俩就不明说了,说了大家都伤心。只是皇上啊,你总得明白,你不是你自己个儿。就算,就算你铁了心了,也得想想,你这边儿还有个老娘!”
就差没有说出口,让朱厚熜为了挂念母子之情也要克制自己。打从最初用皇后指代的指桑骂槐,到最后几乎挑明了说出来夏言的名字,蒋太后也算是费尽了口舌了。朱厚熜觉得有些羞于面对她,毕竟喜欢上一个男人不是什么可以说出口的,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男女之间的爱情都不算什么的时候,皇帝说自己爱上了一个臣子,就像是笑话。
朱厚熜来见蒋太后之前,只是想着夏言。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他很愧对蒋太后。
虽然他一直并不将她看作是自己真正的母亲,总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可是她却是很认真的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的。
蒋太后固然会因为这件事情怨恨夏言,但是她最强烈的感情,还是对他的担心吧?
于是朱厚熜用力的点点头,低声道:“母后放心,儿子再不肖,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儿子心里,都是明白的,母后为儿子操的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儿子在做这个皇帝之前就都想明白了。不该想的,不该要的,儿子自然不会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