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说不出话来,丹和责编,春无法将这两个人『连结』。
「对春来讲,翻译是什麽样的行业?」丹问。
春思考了一下。「翻译很『纤细』。」
「嗯,我同意。」丹说。
「翻译『不是作者』。」
「嗯,翻译不是作者,只是『听作者说故事的人』。」丹说:「很多人以为翻译只是把原作者的文字换一种语言,『用另一种语言把原来的句子重覆一遍』,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翻译绝不能成为原作者,翻译绝不能『假设』,不能『想像』,不能『代入』,读者可以,但翻译『不行』。翻译必须永远外於故事。翻译是原创作的『旁观者』,另一个原创作的『主事者』。」
丹淘淘不绝。春有种看见另一个责编的错觉。
「台湾对翻译太过不重视了,明明这麽多翻译着作,译者却仍然被读者当成翻译机一样的存在对待。业界也是,擅自喜欢、擅自崇拜,『因为我喜欢某某作家所想翻译他的作品才进这行』,以前来应徵的履历表上到处都是这种蠢话。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创作无法被复制的事实,翻出的东西让人不忍卒睹。」
夏至恒深情地亲吻着春——假定书上出现了这样的外文句子。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外文句子。春红着脸想,『只是假设』。
如果说原作者是『夏至恒深情地亲吻着春』这件事的『旁观者』,那麽,翻译者就是『旁观夏至恒深情地亲吻着春』这整件事的另一个『旁观者』。翻译不会是『夏至恒』、不会是『春』,更不会是原来那个旁观者。正确来说,是『旁观者』的『旁观者』。
究极的旁观者。
不能被拖进去,这是翻译的第一守则。
「完全正确。」丹对春的话抱以赞同,「你一定是个好翻译。」
春感到局促,感到一丝兴奋,同时又感到惊讶。他竟和一个大他四十岁的、分类为『街友』的男人,在微雨的桥下谈论翻译。
『我们和你没什麽不同,春。』——春想起夏至恒的话。
「你喜欢ForeverLove这首歌吗?」春没头没脑地问丹。
「ForeverLove?你说X—Japan吗?没特别听,但是以前我女儿很喜欢,整天放,还跑到日本追星,放久了我也听了不少。他们有几首歌倒真是不错,像是『红』啊、『Tears』,还有下不完的雨什麽的。」
EndlessRain,春小声地更正。丹哈哈大笑。
「你有女儿。」
「嗯,只是现在是我前妻的女儿。」丹淡淡地:「法律上。」
「抱歉。」春说。
「无妨。」丹笑笑。「是说ForeverLove我也会唱一点。」
ForeverLove、ForeverDream,丹用五音不全的沙哑声音哼着。
可以沟通。
这个人,可以跟他『接触』
春对这点感到讶异。对他现在才发现这点感到讶异。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麽小夏那家伙会找你当夥伴。」老人看着河的方向说。
春看着丹,张开口。
「想问问题的话,要知道问题的『代价』。」
丹在春开口之前说。春缄默,丹回头望着他笑。
「你准备好接受那些『代价』,我就回答你。」
春看着墙上的照片。夏至恒全身赤裸,拿着麦当劳的可乐杯,吸管插在唇间,靠在不知道什麽地方的长廊上,逆着光影思索着事情。
真狡猾。
这是春看见这些照片的瞬间,第一个从心底冒出的评语。
真狡猾。『旁观』着这样的夏至恒。
因为『旁观』,所以被旁观的人无从表示意见。旁观者和被旁观者,两个原本便存在於不同世界。被旁观者无法干涉旁观者,旁观者也『只能旁观』,两个人没有『接触』,就不会有喜欢,不会有讨厌,不会有接受,不会有拒绝。
旁观:动词,一种独占某事某物某人的方式。春从图书馆过继来的字典这样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