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行人等连夜赶路,袁佛迷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又是嚎啕大哭,又是呕吐不止,流珠对着看管的将军求了几回,那人总算是松了口,准允袁佛迷去流珠那更显宽敞的车架待着。一见着流珠,袁佛迷便偎到她肩上,止不住地泣道:“军士粗鲁无礼,每日吆来喝去,妾受此折辱,只等孩子一生下来,便去见袁家祖宗,以全袁家脸面。”
流珠闻言,眉头蹙起,只道:“说甚胡话?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届时你生了孩子,那孩子没了娘,如何长得好?你为了脸面死了,可曾为你孩儿好好想过?”
袁氏哭道:“二娘替妾养,瞧那令仪、如意,二娘都照看得极好,必不会亏待了妾的孩儿。”
流珠冷哼一声,道:“做久了后娘干娘,也有腻歪的时候。你莫要拿儿当好人,打那如意算盘。”
她本就是焦虑的时候,听了袁氏之语更是心头带气,干脆将她好生斥了一回。而这袁佛迷却果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被训了之后倒老实起来了,那等寻死的话也不再提了,没多久就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流珠垂眸望着她那睡颜,微微抿唇,暗自思忖道:徐子期称王,傅辛一行凶多吉少,而这幕后主谋,八成就是傅从嘉。毕竟从嘉与从谦夺嫡之争中,傅辛早年青睐傅从嘉,近年年纪大了,转为暗中属意傅从谦,傅从嘉只怕是早就看了出来,这才兵行险招。只是他这般行事,便果真不怕野心勃勃的徐子期假戏真做,当真做了北面的皇帝么?
车架距离邺都愈来愈近,行将入城的前夜,那领头的将士召了流珠、袁佛迷及行宫中的仆侍、御医,冷着脸对他们交待道:“尔等若想活命,入了城后,非得谨言慎行不可。无论见到何等景象,均不可大惊小怪。你们听好了,吾等所建之国,名为‘新邦’,奉行三主义,即:民主、自由、科学。”
流珠往下听着,越听越是蹙眉,却原来这所谓民学会、所谓新邦所建立的制度,同流珠及加菲尔德先前所设想的全然不同,若是细究起来,应该归为“激进民主主义”。新邦的国民们痛恨宋国的制度,他们以为,他们之所以生活得如此贫困,全赖于朝廷在政策上的反复与失败、在战争上的挫败与拖延,而政策之所以反复,战争之所以拖延,全是因为朝廷的制度不民主,不自由,不科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姓傅名辛的家伙,凭甚就能主宰他们的命,他们不服,所以必须反抗。
“新邦”完全否认孔孟之道,儒家学说,至于三纲五常、忠孝节义,亦跟着全盘否定,城中大小散馆学堂,都硬着头皮扔了书本,教起了他们以为的“科学”。“新邦”的民众们相信,大家一起投票选出的主意,一定就是对这个新国家未来发展最好的办法,他们笃信,完完全全的民主、彻彻底底的自由,才能真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这种进展,超乎了流珠的想象,令她大为失望。她所没有料到的是,在缺乏大环境的刺激、经济文化的酝酿和培养的情况下,一味的推进所谓西学,会造成这样荒唐的结果。
待到一入邺都,便有人押着行宫一众前去更衣,却原来在这邺都之中,讲求男女平等,无论男女,均着裤装,胳膊及腿的袖口亦要用线绳绑起,好效仿海外洋人的打扮。一个婢子哭哭啼啼,说这般打扮于礼不合,被管事的拉去杖责,打得血肉模糊,袁佛迷一见,吓得连忙噤声,整个人抖个不停,流珠仍处于莫大震撼之中,见此情景,暗自想道:这算哪门子自由,分明是另一种不自由罢了!
她又犹自悔道:早先暗示加菲尔德,令他唆使大使,暗中传扬西学,好动摇傅辛这江山的根基,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本是好心,却倒成了祸根。
流珠被这个荒谬的、崭新的、散发着狂热氛围的乌托邦,彻彻底底地震撼住了,整个人都有些发怔。而等她被送到一处僻静院落,等了没多久,见到一个踩着黑靴的男人大踏步走来时,不由又是一惊。
普通百姓没有钱做那洋装,所以才不得已,做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而似徐子期这般的上层人物,自然不必如此,穿得是白衬衫,黑西裤,长发也已剪成短发,整个人十分体面,体面得流珠极为震惊。
徐子期见了她,原本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薄唇勾起,大步上前,抬臂将她打横抱起,随即轻笑道:“怎地?我换了这副打扮,二娘便认不出了?”
他只以为流珠先前不过是使小性儿,隔了这么久,理应早就消了怨气才是,哪里知道流珠是当真要和他一刀两断。而流珠被他抱在怀中,顾不得反抗,只死死地盯着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随即一哂,缓缓道:“阿郎又是改头换面,又是改朝换代,儿不是认不出,只是不敢相认。”
徐子期眯眸而笑,将她放到榻上,随即解了衬衣的两粒扣子,神情放松,低低说道:“这劳什子洋装穿在身,实是发紧,不舒服得很,比不得咱们的衣裳舒服,真不知民学会那帮子人着了什么魔,样样都觉得洋人的好。”
流珠默然,随即又问道:“你可抓到傅辛了?”
徐子期定定瞧着她,半晌才道:“没有。他跑了,我的人正在搜捕,尚还没得着音讯。便是果真让他逃到汴京了,他那几个小娘子,几个最为宠信的大臣,还有个怀孕的女人,都在我手里头握着,当然,还有……”他稍稍一顿,勾起唇来,“你,官家最为宠爱的,阮贤妃。”
第114章民主稔恶何由悔(二)
流珠虽说对徐子期早是失望至极,更无爱情可言,可是她心中暗有打算,因而也未曾立刻和他翻脸。徐子期凑过脸要亲热,流珠稍稍避了开来,随即只柔声道:“阿郎莫怪。儿初来乍到,一路颠簸,满身风尘,实是提不起兴致来。”
徐子期闻言,俊秀的脸上神色未动,只挑起墨眉,大手拉过她的手,按到那不可言说之处去。流珠蹙着眉,忍着心头不适,替他纾解了,随即拿帕子净了净手,这才缓缓说道:“儿对此地,一无所知,更无打算可言,却不知阿郎现下是如何境况,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徐子期倚在榻上,一把搂了她在怀,蹙眉沉声道:“你不必有甚打算,只管听我的便是。我的境况,你不必太过忧心,我自会处理妥当,二娘么,只管安安稳稳地住在这小宅子里便是。等到再太平些,我就娶了你。”
流珠暗叹道:真可谓出得龙潭,又入虎穴,不过是从这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罢了。只是此时,她对这个新邦还不甚了解,必须透过他再多加询问,便也没立时与他争吵,只微微仰头,望着男人那俊秀又坚毅的侧脸,温声道:“阿郎再多与儿说说这新邦的事儿,儿见识短浅,着实好奇。”
徐子期却是冷哼一声,沉下脸来,道:“所谓新邦,分明就是胡闹!这民学会,根本就是邪教,唯恐天下不乱。若非时势所迫,我如何会听这群乌合之众的荒谬学说。讲甚男女生而平等,所以便要男女一同理政,可那些个小娘子大字都不识几个,和她们同坐一席,我只觉面上无光。你就不必听那些个疯言疯语了,老实在宅子里待着,等着我来便是。我往日里被他们烦的不可开交之际,心里头便想起二娘来,盼来盼去,可算是盼得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