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随着移过去,直到和他一同停在不远处那几株望春玉兰前。
这些树是她嫁进裴家后亲手种下的。
不为别的,只因在京城自家院里也有这么几棵,入夏时节便是竞相开放的时候,粉莹洁白接连成一片,说不出的可爱。
从前一到这时节,她就会叫人搬张云头榻来,自己坐在树下,或读书,或织绣,又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仿佛那满树的花儿也要人陪伴,才不会怏怏不乐。
等到了傍晚,夕阳斜照,花树间烘映着霞光,俨若头顶披盖了七色彩绫……
那岁月时光悠然,天天如是也不嫌厌倦。
直到秋凉了,花谢了,还不自禁地怅然回味。
如今,再也没有当初闲静的好日子,只能偶尔看看这几颗树,聊以慰藉。
“你猜,最叫我生厌的是什么花?”
裴玄思站在树旁,抬手攀着花枝,不轻不重地揪下几片莹白的花瓣,拈在指间,挫捏得汁水滴流。
他问得奇怪,可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姜漓愈发地糊涂了,怎么也想不出这花能牵扯着什么不堪的往事,竟然叫他如此愤恨。
裴玄思曲指弹去的残瓣,厌弃的拂了拂手,抬眸重又往向满树繁花,挑起的唇角将那抹自嘲的意味勾勒得更加深刻。
“那年腊月初七,先帝驾崩,本该在灵前继位的太子也莫名其妙离奇身死,其中缘由没有任何人追查,反而立即议定了谥号,当晚便拥戴齐王做了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而我,也是在那晚被阿耶带出城去的。”
他顿了顿,顺手又折下一截花枝,在手中捻转。
“我一路懵懵懂懂,天亮时已经到了大山里,也不知道离京城有多远。那山里有十几间破屋子,但没有人,原来是个荒村,阿耶和娘都不在,只有祖父、祖母带着我在一间三面漏风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千叮万嘱不许随便出去,天黑了不许点灯,连冷得手脚发僵了也不许生火取暖。隔了两天,祖母说带我去给阿耶和娘送饭,我才知道他们藏在山那坡的石洞里,为的是照料一个人。”
他语声淡淡,听在耳中却莫名的惊心动魄。
姜漓心头砰跳不止,冲口问道:“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太子,对不对?”
裴玄思勾唇睨着手里的枝条,看那些粉白的花在翻转间打旋儿。
“后来,送饭便是我唯一的乐趣,路不算远,景色也不错,山坳里还有一大片玉兰,样子跟这些差不多,那时候我还挺喜欢,只要看到它们,离阿耶和娘就近了,直到那天……”
说到这里,他手上蓦然一停,两片花瓣像禁不住这股顿滞的力道,无声无息地飘然而下,落在脚边的泥土上。
他目光怔直,出神良久,才继续道:“我刚走进山坳,就看到有个脸色白净,颌下蓄着长须的人慌里慌张从那片玉兰树丛里跑出来,身上是绯红色的公服,胸前背后都是獬豸绣纹,迎着他的是几个宫中内卫,接头说了两句什么才走,等我和祖母到了山那边,阿耶他们藏身的洞子已经被围了。”
“你胡说!”
忍了半天的姜漓终于吼起来,几步冲出凉亭,奔到他跟前:“不会的,一定是你看错了!”
“是么?那可是嘴上跟阿耶情同生死的兄弟,一见我便说‘思儿将来必是家国栋梁’的姜伯伯啊,难道祖母跟我两个人都叫鬼遮了眼,一块认错了?”
裴玄思“呵”声轻笑,手上又开始玩弄那截花枝,这回不再捻转,而是夹在指间,将它一寸寸地折断。
“我亲眼见那些禁卫军兵围在洞子前,却不进去抓人,反而架起火往里面灌烟,最后阿耶熬不住了,拉着只剩半口气的娘亲,还有那个拼死都要护着的人,一步步从里面爬出来……祖母自己流干了泪,却死死捂着我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