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紫杉大人又对上视线,开始各自的察看。
弘文馆内还保持昨日的物件摆放状态,我在小十七抄经的座位上坐下。桌上摆着一座铜香炉、一本打开的佛经、墨已干涸的墨台和毛笔、木雕笔架枕、一叠写满字的纸、一叠空白的纸,还有一张只写了一半字的纸。
香炉摆放在长桌左上角,为四足提链铜香炉,成人女子一掌长的高度。四足上雕刻兽头,从我坐的位置看去,有一足正对着我,首头大嘴张开,露出利齿。外观看上去无异常,打开后里面是盘香燃尽的香灰,太医署验过香灰的成分,并未发现异常。
佛经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这是祈福首选抄写的佛经之一。经中记载释迦牟尼佛在忉利天宫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的故事,介绍了地藏菩萨在因地修行过程中的事迹。宣扬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宏大誓愿。经中还描述了地狱的状况,解释种种忏悔业障、救拔亲人眷属苦难的方法。
我拿起笔架枕上因墨汁而笔头变硬的毛笔,提笔落在纸上最后一个字处:“火”,“地狱之火”的“火”。我看向翻开的佛经,又一目十行看完小十七抄完的部分经文,然后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向前方。
羽林军用四个摆设的空花瓶标记两位侍女、馆主和学士倒地的位置:馆主和学士坐在左侧的长桌后,馆主在我后一排,而学士又在馆主后一排;一位侍女站在我右前方,面对着我,同时也能看到左边馆主和学士;另一位侍女站在我右边,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同时可负责研磨。
四人晕倒在地之前没有任何挣扎痕迹,也都没做任何特别的反应动作。对于两位武功不低的侍女,至少需要两名袭击者同时出手,但出手的同时,小十七必然有所发现,所以小十七也是在同一时间被制服。同样的道理,馆主和学士也都是同时被袭击,不然两位侍女会立即采取行动。
我心中紧张焦急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抬起头,看向紫杉大人和谷辉,缓缓说道:“钰娴县主是辰时一刻起笔,辰时五刻和在场的其他四人一同被迷香迷晕,之后有人进来,先后出手击中四人耳后颈部血脉,替换香炉,带走钰娴县主。”
和紫杉大人平静如初相比,谷辉很诧异:“祁统领,您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拿起小十七抄完的经文,翻到第一页,只见正文第一句不是经文,而是时间:七月二十一日辰时一刻。
小十七素有记录时间的习惯,只要是动笔写字,她会在开头和结尾写上日期时间,按照她的说法,这样在她以后看这些书写内容的时候,方便回顾当时的情景。
除此之外,小十七还受过严格的安全训练。她无时无刻不保持警惕,尤其是在皇宫中行走,在宫中暗潮涌动的当下,她一个人被留在一个地方,想来不会是个简单的安排。我猜测她走进这个授课厅时,窗户紧闭,滴水时钟只滴不走,她即将抄经的桌上还点着一个烟绕满厅的香炉。
“果然,祁统领真是明察秋毫。”谷辉恍然大悟。
“这应该是钰娴县主按照从明德寺出来的时间,和走过来的路程时间,计算的。”我补充说。
();() “辰时五刻是根据抄写的经文内容推算,钰娴县主抄写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从起始《香赞》章开始抄写,抄至第三章《赞》的一句,共四百一十九个字。县主的字迹沉稳、一笔一画、精雕细琢,纵观抄写的经文,字迹始终如一,墨水浸染也都一致,说明她期间没有休息,以同样的速度写成。一盏茶的时间约七十个字,差不多一共半个时辰。”
“祁统领,您说是迷香迷晕,可有发现什么证据?”谷辉又问。
“昏倒的四人,对被人袭击的事情,可有什么记忆?”我反问。
“这,都没有,他们完全不记得昏迷前一刹那发生了什么。”谷辉说完后似乎开始理解我的推测。
“除钰娴县主之外,其余四人昏倒时没有挣扎痕迹,他们的位置又能够看见彼此,所以即使是同时被四人袭击,也一定会看到对方的袭击者。但是事实没有,说明这四人是失去意识昏厥。能造成他们同时昏迷的方式,最便捷的操作方法,就是用迷香。”
清洲临城黄氏医馆的黄芪是天下神医,他有一个得意作品是百毒不侵药丸。在柳州林城潘府别院,来自籽州潭城蛇山孪生姐妹中的妹妹白云曾怀着恶意,赠送我一根剧毒长梦香,幸而有百毒不侵药丸帮助,我得以毫发无伤。
看小十七最后一页抄经的字也沉稳如常,我猜测,一方面,她肯定找了机会将百毒不侵含入嘴中,另一方面,也说明这迷香是在体内慢慢积累,药效突然爆发,所以小十七也就不用刻意在字上做伪装。
我打开长桌左上角摆放的香炉的盖子,给两人展示里面烧尽的盘香香灰:“这里有一段被破坏缺失,应该是太医署的人取了一些检验,结果肯定是无异常。但你们看这个香灰其他没被破坏部分的成形,已经有些散落,这可不应该。宫里用的香,都有严格的标准,其中对香烧完的成型、对香会的颜色都有要求。这一套香炉和烧完的香灰,确实是宫里用的不假,但它在钰娴县主来到弘文馆之前就被点燃烧尽,并被移动过。不过,移动的距离不会远,不然再平稳的武功都无法保证香灰的形状不散。”
紫杉大人嘴角露出赞赏的微笑,他环顾四周:授课厅三面开窗,其中两面是外墙,另一面是室内窗;室内窗下和无窗的墙上都立着一排矮书架,矮书架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开放的空间,摆放书籍和摆件,下层安装一排双开小木门,存放物品。
紫杉大人径直走到无窗墙的矮书架前,打开位于一块沉香木雕刻摆件下方的双开小木门,果然,里面前后两排整齐摆放着五个款式相同的四足提链铜香炉,位置上,正好空了最右边的一个香炉位置。
紫杉大人想了想,小心打开空位左边,也就是右边第二位置的香炉盖子,里面果然有一份盘香燃烧尽的香灰,并且经过不那么小心的移动,形状已经有些塌陷。
“取一些给太医署检查,想必能有所发现。”紫杉大人说。
谷辉连忙喊来一位羽林军,取了一些香灰送去太医署。
“这样的盘香,通常烧尽需要半个时辰,所以祁统领关于时间的推测,我想是准确的。”紫杉大人肯定了我从抄经上推测的时间。
关于香炉被替换,我其实还有个证据,但不方便说:这桌上的香炉是四足提链铜香炉,每一足上都雕刻兽头,兽头面目狰狞,方向正好对着小十七,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真的这么摆放,小十七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凶兽头转到不冲向她的角度,根本不会仍有它直勾勾看着她半个时辰。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想请教一下云大公子。”
我把小十七最后抄经的一页纸和经书摆在一起,指给紫杉大人看:“钰娴县主写的最后一句,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火’,可是经书上对应的那句,却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不知,该怎么理解?是县主被迷烟迷失了意识写错?还是,另有玄机?”
紫杉大人看完经书和抄经纸,又深邃的眼睛看向我,明白了我询问的意思。他开始在房内踱步思考,忽然停下,看向我和正在对比二者差异的谷辉,神秘却又极其认真的说:“请速速命人遮住馆内光线,此处,有地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