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蛛网密布的地穴里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找沿河道路。河流只有一个流向,但到处是石柱、石幔,把陆地隔得支离破碎。并且很多原本能通行的地方都被又黏又滑的蛛网粘得牢实。他们不得不用铜剑戳穿砍破才能知道后面的道路是否是通的。
方征在找寻道路过程中,愈发证实了一些推测。
首先,这里气温很低,离地面很远。只有河道里的玉柱和穹顶上偶尔的小型钟乳石垂下的雕像证明有过人工痕迹,也已被各种非光合作用的藻菌占据。
这也愈发让方征确定,六十年来,这个地下世界从未再次对人敞开过。就算当初舜修墓时,多半也只是当做通道。毕竟舜“累到身陨”,在记载中是一位简朴的帝王。九黎后裔也说当时没到多少人。
恐怕当时,也没人像方征这般到处探勘。
这尚是它第一次,在人类面前露出它野性又未经驯服的面目。这个封闭的地下世界已经不知存在了多久,许多生物的进化规律和陆地上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不见光,生存的竞争依然残酷激烈。
方征发现,这里生物最明显的特点,是兼具植物性和动物性,譬如一种悬挂在水边,仿佛水生猪笼草般的暗蓝物种,既有基本植物的根茎叶,也有一个可以捕捉小虫子的“笼”。
又比如一种长着根须的鱼,游动的范围不超过它的根系;又比如一种会开花的水母;甚至有一种方征以为是石头的,坐上去才发现是一只地懒,它的爪子和躯干都粗糙似树皮,也不知是太懒了还是沉睡时间太长,一半身体长在山里,方征赶紧跳开,它也动不得。真难想象平日如何生活。
方征在石壁上发现了水位变高的痕迹,很新鲜,几十年间。想必和大禹治水相关。这里也曾经受洪水影响,否则生物层级估计更复杂。此外,方征还在岩层边缘找到了类似化石骨骼的形状,但没有工具无法挖出。
一个令方征疑惑的问题在于不管小到浮游生物,还是埋在石堆里的地懒,又或是食物链其他层级动植物,如果不靠光合作用,所需要的热能是从哪里来想必是地热。居然也能产生氧气,含氧量还如此充足,真是不可思议。
玉柱都立在溪流中央,方征重新去摸了柱身,却没有可以开启的凹槽,只有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方征把那些痕迹写给连风,连风说那是姚虞帝的“训示”。虞朝很多老人都会念诵。
比如一根柱子上刻的是万物都有它们的用场,让它们各自得到适宜的环境。
这话讲得很有道理,但并没有被记录下来,方征合理推测这就是所谓上古贤三坟五典等的原始材料了,如果养父能亲眼到该有多好
中间有根特别粗的玉柱,上面刻了许许多多字,连风把它翻译给方征,通俗来说,就是虞舜帝君的“愿望”。
愿四时节制、五行调和;愿草木得到滋润,金石得到发用;愿飞禽走兽健壮肥大,愿麋鹿刍牛得到生养;愿父亲没有丧子的忧愁;兄长也没有失弟的悲哀;愿孩童不会成为孤儿,妇人不会做寡妇;愿虹霓不会出现,妖星也不会运行。
方征心中感动,第一次觉得上古三代的桃源并非是空话,真有这样的帝君,才配得起“山海大国”,配得起父亲对这个时代的寄望。
“姚虞帝是个好君王。你除了必须拿的那张弓,其他什么都不要带走。”方征对连风这样说道。
连风咬着嘴唇,脸色露出一丝迷惘,第一次对人吐露出毒汁般盘旋在脑海里的念头
“可是,征哥哥,你说过,再伟大的人,建立了再多功勋,在上位者眼中,依然只是工具。当年羿君奉姚虞帝命去除十害,九死一生也是工具吗姚虞帝真的是个圣君吗”
子锋在被虞夷抛弃后,精神力量消沉了很久,他不再相信从前上位者称颂的一切。
方征从那根石柱上刻的训示,和史料文献记载虞舜作为儒家文化中带领开启民智的圣君来,自然要扭转连风偏激的想法,道“当然,姚虞帝是人人都称赞的贤君。”方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那么辛苦。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
一出口方征自个也愣了,他居然还背得。
子锋听懵了,“征哥哥,你怎么知道姚虞帝很辛苦啊后面那两句话又是谁说的。”
方征无奈地想,这没法告诉连风啊。
那两句话是康熙说的,封建王朝最后余晖中难得的贤君,对上古时代最初寰纳中原的君王,跨越漫长时空的评价,写在康熙晚年的遗诏中。养父曾经给方征说过。
“这是另一个圣君说的。”方征斟酌着措辞。
“我怎么没听说过”连风锲而不舍地追问。
方征道“这个世界这么大,你们星祭者也不一定知道所有的事。”
如果是圣君,应该人人都知道啊。子锋心中第一次有了个荒谬的念头方征所说的,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方征没注意连风的疑惑,他愣愣在水中着自己的倒影,少时尤为叛逆,只觉得圣人贤君全都是伪君子、做作、漂亮话一点用都没有,却不得不填鸭式的背,都快吐了。今日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时曾轻蔑怀疑的东西,还用来说服别人
“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帝王没有休息的地方,也没有后退、躲藏的地方。唯鞠躬尽瘁而已。有人真的是这样做,方能青史留名。”当时养父出了方征的不信服,开解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
方征心头感慨万千,伸手想去碰水中的影像。
我还有机会做一个您期待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