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翠楼的一场饯行酒闹了一两个时辰,主要是胤祚和十四两个人轮流撑起了全场的气氛。虽然在宫里有规矩管着,不敢大呼小叫、划拳猜枚,又因为人少,行不起来酒令,然而兄弟几个比着讲笑话,喝酒,乃至顶着胤禛的白眼儿比赛谁更能吃辣椒,也笑得东倒西歪。
最后,喝得半醉的十四一头滚倒在绣瑜的炕上,宁可把自己团成个虾米,也不肯到阿哥们留宿的地方去睡。
朱五空急得团团转“眼见宫门就要下锁了,这怎么使得”
宫门一落锁,宫里除了皇上,就连五尺高的男娃娃也不能有。胤禛忍无可忍,准备亲自动手让他“清醒清醒”,结果被绣瑜及时阻止赶了出去,只拿着温水给他擦脸。
烛光底下,十四忽然睫毛一抖,闭着眼睛说“额娘,儿子想长长久久地跟您住在一起。”
“如果你四哥也是这么想的呢”
十四一骨碌爬起来,委委屈屈地耸拉着嘴角“您呢您想跟谁住一块儿”
绣瑜冷笑“封了亲王还断不了奶的两个混小子,额娘一个都不想理。”
十四抓抓脑袋,借酒撒娇的劲儿去了大半,顿时后悔连纳兰永寿这些人,他尚且舍不得让他们夹在自己和四哥之间为难,何况额娘呢十四立刻翻身下炕,端茶倒水赔不是,把额娘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喊了一二十遍,又说“儿子失言了,只是此去少说也是二三年功夫,我舍不得您。”
绣瑜被他蹭啊蹭啊的,蹭得心尖儿直颤,不等大脑反应过来,手掌已经轻车熟路地在他脖子后面抚摸起来了“额娘也舍不得你。但是西北一仗,你必须得去,不光是为了朝政上那些事,更是为了你的将来。”
“将来”十四狐疑地拿手指在炕上画圈圈。
“不是住紫禁城那个将来”绣瑜一巴掌打断他那些错误的联想,叹息一声,“你觉得你皇阿玛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可大了去了,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十四想了一堆形容词,最后只说“明君圣主。”
“那你可知道,他闲暇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其实他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喜欢,朝廷禁了淫辞艳曲、演义,没有他没过的,还亲自打点了细细地收在景阳宫的暗室里。喜欢西洋玩意儿,数理、天文、物理、宗教无所不包,还会拉梵阿铃,拉得可好了。”
十四愣住了。其实康熙爷的这些小好在内廷早就不算秘密。只是这些小好,不过是他殿堂级成就上的小小点缀,宛如夹杂在满园怒放的牡丹花中的几根狗尾巴草,任何人提起康熙,都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些东西。
绣瑜说“但是政绩是留给后人评说的,这些小玩意儿小情趣,才是自己能够享受的。你皇阿玛自己的时间很少很少。就像,他真正宠的儿子,永远是太子,为了家国计,却不得不废了他。他对顾炎武、朱彝尊这些汉族文人,实际上恨的牙痒痒,却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们开博学鸿儒科,对着孔子的牌位三叩九拜皇帝是国家的主人,也是国家的仆人。值与不值,在西北,你可以好生想想。”
皇帝是国家的仆人从三皇五帝至今,就连最背离君臣伦常的“民贵君轻”,都比不过这话刺耳。十四震惊到无以复加,僵硬地告退,同手同脚地走了。
竹月在旁伺候,虽然听得不大懂,但是却察觉出她对十四的前程并不乐观,半晌又听她叹道“终究是太年轻。”
十四现在得势,说白了,是青海打仗,康熙用得上他罢了。势力可以旦夕之间培养起来,心智却不会瞬间成熟。他跟胤禛之间,还差着一整个胤祥受的苦难。
第二天酒醒,离了永和宫,十四抖抖猫耳朵,露出额头上的王字,气势一变,又是个爷了。内务府连夜赶制的亲王朝服穿在身上,宫里宫外两边跑,风风火火的,走路都带风。他连续几天忙着打发那些攀关系道贺的人,好容易坐下来喝口茶,入口却是全然不同的清冽味道,不由问“怎么换了方子”
朱五空笑嘻嘻地回道“是格格的意思。近日天气干燥,白梅入茶,清冽降火。”
十四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便猜到这丫头是因为“愿效仿孝庄皇后”那段话心怀愧疚,心也许是好的,只是这手段嘛十四挑眉向朱五空,饶有兴致地问“她怎么突然如此贤惠,是谁教导的,爷要赏他。”
朱五空自小跟着他在乌雅家混,素知自家爷和格格亲上做亲,感情不必寻常。满府里这么多姬妾,单单带她一个去西北,这是何等的宠他听了这话,立刻喜滋滋地表功“格格说,前儿惹了您生气,她过意不去。奴才嘿嘿就告诉她您喜欢吃鱼,嘱咐她好生下了两日厨。奴才又告诉她,您喜欢枫叶,瞧瞧这香囊、这扇袋儿,那绣工,哎哟哟,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啊。”
十四摘了腰间的香囊在手里把玩,忽然问“小猪儿,你跟爷多长时间了”
朱五空一愣“到今年秋天,刚好整二十年。”
十四脸色一沉,摘了那个香囊扔到他怀里“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继续称她格格吗细想想,想通了自个儿往二门外领二十板子去。”说着扔下一本周易来“她既然闲着,把这两本各抄二百遍,连着孔子的注释一块儿抄”
“啊”朱五空望着十四挥袖而去的背影目瞪口呆,这,这叫什么事儿啊人原是放在心坎儿上的,香囊原是不释手的,心坎儿上的人给做了个不释手的香囊,就正正得负了
男人的心思,真难懂。
西府花园里,恰好今天九儿过门来玩,先往十三府上见过兆佳氏,顺路过来瞧蓁蓁。蓁蓁一口一个公主地喊她,九儿不由叹气“你以前都是叫我姐姐的。”
蓁蓁说“咱们虽好,但是嘴上却别带出来,一来外人听见不像,二来免得嘴快说错话。”
九儿叹道“你太多心了。”然而思及她年纪尚小,忽然间境遇天差地别,小心谨慎以求自保也是有的。九儿又岔开话题,说了些让晋安同永寿一起离京修养的话。
蓁蓁自然是千恩万谢,又聊了两句,就见朱五空苦着脸过来“这样,王爷忽然就生了大气,奴才想破头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不您去求求娘娘吧。”
“他罚我抄”蓁蓁抚摸着那本周易,先是委屈,突然“哎呀”一声悟过来,不由臊红了脸,见九儿在侧,更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九姐”
话音未落,红缨先急得从屋外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九儿面前,哭诉道“公主恕罪,都是奴婢不好,那天引着王爷去听老爷和格格说话。格格一时不妨说错了话,求您念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好歹跟爷求求情吧。”
众人更是吓了一跳,少数人甚至面露不忿之色,暗自嘀咕“二百遍啊王爷也太不念旧日情分了,格格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已经做小伏低好几日了,他还不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