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节。今年入秋后的天气极端诡异,先是连续大半个月的瓢泼大雨,将京城北边那些泥坯房顶都浇薄了一层。进入九月之后,天空突然又放晴了,阔朗的晴空上一丝儿云彩也不见。
刚从憋闷死人的阴云底下缓了口气儿的宫人,很快又提心吊胆景仁宫前院的海棠花竟然在九月里开了这片花儿是孝康章皇后在时种下的,顺治十一年三月,当今万岁就是在一片醉人的海棠花香中诞生的。
时隔六十年,这花儿竟然反季而开老宫人们暗自传话说,这花儿也知道,等不及明年三月康熙爷就要登临仙境了,特意来送送他。
佟贵妃听了大怒,抓了几十个宫人,捆到胤禛跟前儿,最后怕伤阴骘,又都放了。
太医院几乎整个儿全搬到畅春园里去了。黑龙江的鹿茸,高丽的人参,天山的冬虫夏草,凡是天底下有的药材,都被总督巡抚们搜罗着,流水似的往畅春园里送。天主教的牧师、密宗的活佛、仙山道观里长眉飘飘的道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齐聚一堂给皇帝祈福,又被康熙赶了出来,直说闹得慌,叫挪到京郊皇寺法源寺里住着。
法源寺的青松翠柏环绕的庭院里,晋安命家人收拾了东西,独自走到角落里,捡起一颗松子把玩,却听身后长随回道“爷,有人要见您,说是”
“忘了规矩了谁都不见”
“可,可是那人自称是西山大营岳升龙岳提督的家人,特来邀您一聚。”
二人虽是八拜之交,但是皇帝病着,西山大营的兵力何等惹眼岳钟琪在十四手下效力,又娶了乌拉那拉家的女孩儿,正是稳赢之局,何苦再掺和这回事晋安遂道“就说我回城去了,请大哥回去,日后再见吧。”
此时法源寺的住持嘉惠和尚,忽然独身一人过来,双手合十见了个礼。
晋安连忙拱手道“避居贵寺多日,承蒙住持照料,然而近日寺内僧道杂居、事务繁多,实在不敢再叨扰。”
嘉惠见礼道“施主言重了,京中庙宇上百,原是贫僧与施主有缘,才得数月相处。临别之日,贫僧有一言相赠。”
嘉惠拨弄着佛珠,缓缓地说“普通士兵风餐露宿,挣得一点微薄俸银,自是辛苦。许多贫寒出生的将领征战一生,却升迁无望,也是苦的。像您这样功勋卓著,封侯拜相,又有震主之疑。主上君临四方,为九州百姓之共主,难道就不苦吗”
“佟国维是当今亲舅舅,结果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贬斥了他,使之郁郁而终。索额图是元后的亲叔叔,结果皇上杀了他。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弟弟,皇上也贬了你。还有惠妃的族叔纳兰明珠、宜妃的父亲三官保、先孝昭皇后和温禧贵妃的哥哥法喀这才叫孤家寡人呐”
“阿弥陀佛,”嘉惠合手长叹,“众生皆苦,万象同空施主还要破些才是啊。”
晋安一怔,垂下眼睑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得到的并不比旁人少,失去的也不比旁人多只是我幼时,家中父兄皆为浪荡之人,是皇上一力提拔了我,寄我以名师,委我以重任。他老人家于我,既是明君,又是楷模,还是长辈。我不明白,仅凭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就”
他正说得动情,忽然听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咳嗽了两声,他回首一瞧,当即惊得呆立在原地“娘娘”
绣瑜穿着一身玫瑰紫粤绣满堂春的旗袍,外头穿一件小羊皮坎肩,扶着竹月的手立在月洞门外,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朝嘉惠福一福身“多谢大师了。”
“给娘娘请安,您不是在畅春园伴驾”晋安脱口而问,话一出口,他就悚然一惊。绣瑜亲自来邀请他,为的唯有保密二字。
白墙素瓦,绿藤环绕,清溪屋不愧这“屋”之名,除去寥寥几样桌案条几,全是满墙满架的。晋安踏着一室藤影日光踏入正殿,只觉得恍若隔世。
康熙穿着一件褐色夹袍,头上勒着抹额,正在敞开的窗下闭目养神,手上犹执着公文信函。绣瑜上去耳语几句,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怎么样,法源寺住着可还舒心嘉惠大师是太皇太后从五台山请回来的高僧,你们可还投契”
两年不见,康熙的脸庞竟然都瘦干了,皱纹犹如刀削斧砍一般深深地爬满整个脸庞,以往高大威严的身躯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还撑在那里。晋安想到嘉惠的周全照应,想到近日无人打扰的清闲生活,顿时恍然大悟,上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皇上,奴才”
康熙虚弱地点头,撂下手里的战报“瞧瞧吧老十四杀了策旺阿拉布坦。他给你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