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心灰意冷地远走天涯?
带着这些问题,袁紫衣在广州城里隐晦而纠结地请教了自己的师父,希望这位大彻大悟的佛门高人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即便她本对于师父所能提出的见解,并不抱有太大的指望。
她眼中的五枚师太永远孤坐于峨眉深山之中的清冷寺院,寒若冰霜,茕孑一身,似乎从未拥有过世间感情,也从未期盼过俗世对她的眷恋,以往对于袁紫衣的怨憎纠结,她也只会拿出「怨亲平等」的大道理说教,要她自己去行走江湖,直至懂得什么叫作「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但这一次,在广州府彻夜不曾停歇的潇潇寒雨之夜,五枚师太冷若冰霜、不似生人的脸庞,在挑灯那刻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
一盏微弱油灯之下,她们两人沉默了许久,袁紫衣看着自家师父默念心经,眼瞳之中却辉耀出了比金刚宝石还要璀璨的色泽,仿佛是过往云烟凝结成雾,聚散为雨,在她的心中也淅沥有声地飘落了起来。
师父告诉袁紫衣,这人世男女间的感情无比复杂,有年少之时的爱慕情欲,有发乎情止乎礼的恩义契谊,有风雨同舟的相濡以沫,更有发轫自亲缘却能超脱于亲缘的情同手足,也正是因为感情如此复杂,他们才会被称作「有情众生」。
师父告诉袁紫衣,面对感情不能只用眼睛看,凭经验去推断,还要让心去思考、去回忆、去感受。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极乐,如果她察觉到了异样却又说不出来,那一定是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才会犹如执炬逆风而行,不免有烧手之患。
师父告诉袁紫衣,三天时间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就带着严咏春一起,远离广州这处是非之地,到她们该去的地方。
袁紫衣想了三天三夜,忽然在某个时刻明悟了。
那时的她看见了严咏春在练武,高挑身姿正对着木人摊膀捋荡,身上香汗淋漓,全神贯注于某种境界,而举手措足的模样,竟像极了当初江闻运使的天山折梅手。
她愕然而惊,忽然发现江闻原来也传授过严咏春武艺,也关切过对方的安危,也不明不白地嘘寒问暖、雪中送炭过,只不过由于严咏春与她的性格迥异,才会在相较之下显得那么不起眼。
再深思下去,袁紫衣猛然想起江闻甫一见面便道破严咏春的闺名,若按师父所说,她此前从未透露过两人的消息,那江闻一定早早就关注自家姐姐了,只不过由于年月深久、山川远隔,才会在一时没认出来?
对了,当初两人在武夷山道别之时,江闻曾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离开崇安,但不久之后竟然与她们前后脚抵达广州府,这事情也很是可疑。
袁紫衣忽然联想到,或许江闻早年也住在广州城,才会对严家容貌昳丽的女儿念念不忘。难不成江闻知道严父是要去寻早年订下的儿女亲家,故此才会行踪飘渺地前来打探?!
还有便是师父五枚师太,她当初只强让自己出家,却从未禁止过咏春婚配,话里话外又强调自己要与她一同前来,莫非其实也早已经看出了真相?!
袁紫衣越想越觉得惊诧,心中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刺眼的阳光照进室内,让原先晦暗不明的事物从此一目了然。
如果江闻先前所做都是爱屋及乌,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对方清楚自己的内心远没外表那边明艳无尘,却笑而不地从未说破,自然是因为此事与他无关。
猛然惊醒的袁紫衣失去了笑容,但转眼之间又露出狡黠之色。猜到江闻是冲着严咏春来的,袁紫衣心中自然不免也有些失落,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从悬空落回地面的触感。
甚至忍不住联想到她自小与严咏春同吃同住,一道长大,早已是义结金兰的姐妹,今后若是他们两人情敦鹣鲽,自己作为内妹自然不用担心多余之事了?
袁紫衣强行压制多余的情绪,清亮的目光中泛涌起憧憬与希冀,这个答案能解答很多问题,也能确保很多事情,那似乎就足够了,只要自己再推上一把,便再也不用辗转反侧于寒夜幽微的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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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江闻与袁紫衣还在相对无言,只不过袁紫衣的眼中充满了试探与期待,而江闻双眼空洞无神,仿佛就此老死已然圆寂了。
坐于袁紫衣腿上的傅凝蝶原本无聊晃荡着,如仓鼠般迅速磕着瓜子花生,此时伸手推了推两眼放光的大姐姐,发现对方才是已经神游物外,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影响,小小的心里猛然探知到了什么不对劲,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江、袁两人。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脑海中瞬间将严咏春离开、两人独处、相对无言这三个因素联系在了一起,补充了一些必要条件与非必要的细节,顿时如遭雷击般地挺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两人。
手中瓜子掉落在地,傅凝蝶悄悄拿出藏在头发里的玉蜂针,对着两人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悻悻地收了回去,选择在小脸挂上委屈兮兮的表情,伸手推了推江闻,张嘴说道。
“师父,我怕……”
();() 结果双目空洞的江闻反而五感敏锐,迅速收起自己天衣无缝的演技,小声敷衍道。
“别吵,我在思考。”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谎要怎么圆,只好选择了武术的胜利。
瞧出了江闻是在消极应对,袁紫衣这才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心中打定主意要再狠狠推上一把,于是故作轻松地转过视线,直回身体,目光平视前方说道。
“江掌门不愿意透露,那也就作罢了,反正我们姊妹还得在下梅镇上叨扰一些时日,短则十余天、长则三五年,总能等到阁下开诚布公那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