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更天了,看吴家父子还不提正事,刘老三到底按捺不住,磕了烟袋里的烟灰,扭了几下屁股,干咳了一声,开口对老海怪父亲说,“老大呀,这古语说得好,为官不贫,懒债不富。先前你有难处,找三哥帮忙,三哥没说二话吧?后来呢,三哥等钱用,管你要,你说家里紧巴,三哥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也没逼你吧?可你再后来,为了那一口儿瘾,把家里东西折腾光,拿着钱往梨树园吴矬子家跑,三哥为这事,虽说骂过你,可也没逼你还吧……”
刘老三一口气儿提起旧事,一下子提醒了老海怪,老海怪恍然记起,自己刚下了学回家那天,刘老三曾上门来提过讨债的事。
那会儿,他曾问过父亲,父亲却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过后,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下经刘老三提起,老海怪才明白,刘老三今儿个来,是讨债的。
老话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从前家里没有钱的时候,懒着不还,还有话说,眼面前有了钱,却让人家讨上门来,这事传出去,可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老海怪一经弄清了刘老三的来意,当即问道,“三大爷,俺爹欠你多少钱?”
“不多,”刘老三说道,“就五块大洋。可事儿没倷爹这么办的……”
“你放心,三大爷,俺爹欠的债,就是我的债。”老海怪说着,把炕头儿上放着的褡裢取过,从里摸出五块大洋,递给刘老三。这些钱,是卖大豆得来的,刚带回家,还没来得及收好呢。
刘老三接过大洋,心里透了亮,脸上露出笑来,拍了拍老海怪的肩膀,夸奖道,“三大爷没看走眼,你就是比倷爹强,好好干,孩子,将来准能过出个样儿来。”说着,从炕上下来,把烟袋别进腰带上,就要回去。
眼见儿子替自己还了债,老海怪父亲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心情也放松了不少,见刘老三要走,客气道,“三哥,急什么?再坐会儿呗。”
刘老三瞪了老海怪父亲一眼,并不吱声,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对老海怪说,“海怪呀,不是三大爷嘴浅,这事儿,你可得心里有数,往后倷家里的钱,你可得把握好了……”
老海怪父亲听刘老三说了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涎着脸,埋怨刘老三,“你看你,三哥,你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呀?”
“怎么?说屈你啦?”刘老三又瞪了老海怪父亲一眼,抬脚出了门。
几次从刘老三的话里,老海怪听出来了,这些年,父亲沾上了抽大烟的坏毛病,再联想到春天里,老母狗大黄下出小怪物的时候,父亲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老海怪心里对父亲越鄙视了。
送走刘老三,回到家里,老海怪找来一只陶罐,把褡裢里的大洋,留出几块作年吃年用,余下的三十块,统统装进陶罐里。
听老人说,银子这东西,有灵性,嫌贫爱富,穷人家里有了银子,得看紧了,要不然,它就会自个儿跑到富人家里去,而能镇住银子的东西,就数灶下的锅底灰了。
装好了银子,老海怪从炕洞里往罐子爪了两把草灰,把大洋盖好。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无处藏下这装着大洋的罐子,老海怪思量了半天,觉得炕洞里最安全,就小心翼翼地把陶罐,放到炕洞里的弯脖处,免得烧炕时把它弄碎了。
眼看儿子把一小堆大洋,一枚一枚放进陶罐里,父亲眼里就冒了光,再看儿子一门心里往陶罐里装大洋的样儿,视而不见地忽略了父亲的存在,父亲心里便涌出一丝悲凉,相信儿子果真不再信任他了,根本不打算让他沾手这些银子。想想刘老三刚才临走时,嘱咐儿子的话,眼面前看来,儿子是信了,真的不打算把钱交给他这个当爹的掌管了。
这样一想,父亲就不怪罪儿子,反倒迁怒到刘老三身上。见儿子把陶罐放好,父亲带着怨气,向儿子说出酸话,“咳,刘老三这个人,心眼儿倒不坏,就是爱传瞎话,老娘儿们似的,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看借他俩儿钱儿,跟腚儿追着要,像能瞎他钱似的。”
“无风不起浪,闻臊捉狐狸。瞎话不缠正经本分之人。”老海怪黑着脸,冲父亲嚷嚷道,“想叫讨债的不上门,最好要强,别去借人家的钱。借了人家的,又不还,想赖账不成?”
几句话噎住了父亲,父子二人无语相向,坐了一会儿,各自睡下。
虽说替父亲还债的事,搅得老海怪心情不爽,可是想想炕洞里藏着三十块大洋,毕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这一年流汗出力,总算没有白忙活,老海怪心里颇有获得感。有了这笔钱,居家过日子,心里也踏实了。
家里的房子,破旧得不成样子了,该翻新了。
这房子,听说是爷爷年轻时盖的,距今已经快六十年了,要是明年收成好,再挣几十块大洋,就可以把老房子拆了,重新盖五间青砖到顶的新瓦房;家里现在只有十多亩地,这一年下来,自己出了不少力,却并不觉得怎么累,估计再增加十几亩,自己也能干下来。等房子翻新了,再有钱,一定要再买几亩好地。
自从把老母狗大黄打死了,家里除了两头犍子,再没有别的活物,乡下人,家里不养几只活物,怎么成?鸡鸭猪狗养一些,除了平日能改善生活,还能多攒粪,种地没有粪不行……
老海怪躺在炕上,描画着未来,甜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以后的几天,老海怪揣着余留的大洋,到城里买回了一些早先被父亲卖掉的家当,又买回了两头猪崽,一只母山羊,十几只鸡雏,五只小鸭。吴家的院子里,开始有了活气儿,每天鸡鸣猪叫声不断。
冬闲季节,老海怪并不闲着,每天一大早,套上牛车,到村东甸子里拉淤泥回家,垫猪圈,又从街上往地里拉粪。老海怪平日赶车外出,车上总放着一只大箩筐,自家牛拉了屎,他都要用铁锨,一泡一泡地撮起,放进箩筐里;路上遇上别人家牲畜拉的粪便,他也如获至宝,一点儿不剩地撮起,回家倒在街墙根儿,而后再从茅坑里舀出大粪,浇到牛粪上,等着酵成熟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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