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收留我。我实在不能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
偶遇君
“这就是你说的玉京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六,语气很是不善。
小六笑得见眉不见眼,十足狗腿子像:“是呀是呀,整个玉京就这里的烤全羊最地道了。”
含章瞪了他一眼,手一挥虚指了周围一圈:“就这?”这一条街楼台精致,雕梁画栋,门边飘扬着各色彩纱帘,十足的温柔乡。因为时间已过午,许多楼栋已经开始准备迎客,不时有轻纱裹身的美女从窗边走过,嬉笑逗闹,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空中飘着淡淡的胭脂甜香。他们两个正站在街道尽头一座小巧酒楼前,门内正有做异族打扮的女子笑脸迎客,虽然黑发黑眸,但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看着与盛朝人颇有些相异。
“就这,就这!”小六打着哈哈,偷偷瞄了正在招呼客人的细腰隆胸美女一眼。
含章当头给了个栗子:“我要吃羊,你带我来妓院干什么?”
小六慌不迭地抱着头跳开,很委屈道:“这里不是妓院,是仿唐式的胡姬酒肆。而且我也没说错,这里的羊确实最好吃呀。”
含章眼一眯,正要再敲,“咕噜噜~~~”“咕噜噜~~~”,两条声音此起彼伏,两人面面相觑。
含章揉揉肚子,决定吃饭最重要,过后再算账,于是她一个转身,当先踏入酒肆。
一楼已经有不少客人,迎客的女子便将他们请到二楼,含章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小六忙不迭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特地交代了烤全羊不要片,整只端上来他们自己片了吃。很是地头蛇的样子。
含章笑着摇摇头,随手揭了斗笠,露出长及脖根的短发,此时女子无论族群皆以长发为美,这样短发的女子出现在秦楼楚馆旁的酒肆里,二楼的几位客人颇为惊异,纷纷看过来,她不以为意,将迎客的酸酪汁喝了一口,浓酸微甜,入口生津,顿时眉一挑:“果然不错。”
驼蹄羹、浓汁鹿唇、葡萄酒,当然还有唱主角的一整只金红流油的肥硕烤全羊,外焦里嫩,散发出浓浓的肉香,让人胃口甚佳。
含章哈哈一笑,拿起酒肆提供的小刀就去片肉,谁知那小刀想是不怎么被使用,很久没有打磨过了,刃有些钝,用着不顺手,她随手仍在一边,从袖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在袖子上擦了两下,就往肉上挥去,浅银蓝的匕刃甚是锋利,切肉有如割豆腐一般轻易,她片下一块,送到口中嚼了,点头赞道:“的确是美味。”
小六自捉了刀也片肉吃,闻言得意笑道:“是吧,我就说了这里的羊肉最地道,听说这些羊都是从西北的草原子运来的,正宗得很。”
含章两眼放光,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小六见她这般爽快模样,心下迟疑,不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小姐……咱们就真的从薛家净身出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