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与她对视了几瞬,并无惊慌之色,眼中惟余一片漠然。老太君没有得到期望的结果,眉一皱就要发作,二小姐却垂下眼,敛衽跪下,俯身叩头:“给老太君请安。”那哑声犹如两片生锈的铜片相磨,粗粝不堪。
老太君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却不让她起身,自顾自从一旁丫鬟手中玳瑁琉璃盘里端起一盏新茶,漫不经心地拨着茶叶。二小姐仍垂首伏在地上,她感到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灼落于自己肩背,只怕满屋人都在看着自己被老太君刁难。她也不多说,忍耐住喉咙里的痛痒感,恭敬跪趴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周围仍是寂静无声,众人都冷眼旁观,看戏般见她出丑模样,不知跪了多久,二小姐的膝盖已经僵麻到没有知觉,胳膊也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得一管低沉温润的声音叹道:“老太君,二丫头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不如叫她下去先梳洗一番吧。”说话的便是侯府的主人,昌安侯薛靖庭,也是二小姐的生身父亲。
老太君怪笑一声,道:“我是她亲祖母,我都没嫌弃她一身脏乱,容颜不整,你做爹的反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不告而别一走十多年,如今这么蓬头乱衣还瘸了一条腿地回来,还是我这个祖母管教无方不成?”声调不扬,偏生字字诛心。
衣衫簌簌作响,玉面长身的侯爷起身行礼,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和伤怀:“儿子无地自容。”他一起身,其他在坐的几位也跟着起身弯腰,高高低低站了半屋子。
年近四旬依旧娇艳柔美的侯夫人看着气氛有些僵,忙柔声劝道:“老太君一片慈心为儿孙担忧,侯爷怎会不知?只是二丫头又是远道而来,身上难免染了些许风尘,怕冲撞了老太君,不如叫她先去梳洗,待收拾妥当了再来细细听老太君教训。”
侯爷之弟三老爷的妻子崔氏也笑道:“是呀,二丫头再怎么说也是侯爷的亲生女儿,虽然当年私自离家,如今又不告而归,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为水也非一日之功,如今老太太要管教她也得慢慢来才好。”她生性有些鲁直,说话便有些夹枪带棒。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老太太又是眉头一皱,一掌拍在扶手上,眉头倒竖,血气上涌,气得不轻。二少奶奶忙上前给她拍背,陪着笑脸道:“几位长辈说得是,我刚刚看二妹妹咳嗽得厉害,嗓子也是哑的,想必染了风寒未愈,不如先带下去请个医生好好瞧了。待身体康健些再来。”
崔氏坐在侯夫人下手,离二小姐近些,一听说她染了病,身体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忙不迭道:“蓉娘说的是,先带下去,待治好了病再来吧。”方才她看二小姐的眼神犹如看一只流浪狗,而此时已是当成传染病一样嫌恶。其余人也都微微色变。
老太太莫名地心情舒畅了些,勉强同意:“就依你二嫂说的说的,你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就下去吧。等会儿传个太医好好看看,病没好之前就别出来了。”
二小姐吃力地抬起身子,转了方向给侯爷侯夫人以及二夫人三夫人磕了头,正要起身,老太君忽然又问:“二郎,我恍惚记得她还没名字?”
侯爷似乎怔了一下,慢慢道:“似乎有个小名。名字还未取,我后来取了一个玥字,因为族谱还没上,所以一直留着。”
老太君沉吟道:“定玥?”
崔氏一听笑了,忙道:“老太君您忘了,去年堂房的庞二弟妹才来说过,他们家那个嫡出小丫头就叫定玥,年初已经上了族谱了。因为二哥一直没和大家说这个字定了,所以人家也不知道这事。如今,只怕要请二哥翻翻字典换一个字了。”
老太太不以为然:“翻什么字典?省得麻烦,老二,你现在就顺手取一个,省得人家说薛家女儿都快二十了还没名没分的。”
侯爷不免有些为难,薛家这代的女儿是一个定字再加一个玉字旁的字,合在一起做名字,他膝下长女便名定琬,如今同辈的几十个女孩子许多都已经成人,含义美好的玉偏旁字也被用了大半,仓促间哪里找得出一个合适的字做名字呢。
更何况这是他的亲生女儿,纵然是为着她的生身之母,他也断然不肯随随便便给她取个字。
二小姐默默抬起头,静静看向凝眉思索的侯爷。他生得极好,年轻时便是盛朝有名的美男子,温文儒雅,眉目隽秀,如今虽年近四旬,看上去似乎只得三十出头,肤色是俊雅出尘的凝白,更兼十数年身在高位的陶铸,一派浑然贵气,望去端的是芝兰玉树。
二小姐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突地一疼,继而便是如刺猬立刺般条件反射瞬间一片冷漠僵硬。她垂下头,双手按住地面,用那几乎不成声的沙哑嗓子淡淡道:“外祖父已给我赐名,名为含章。”
屋内又是一静。
突然,老太太尖利地冷笑一声,道:“他姓沈你姓薛,你的名字自然有薛家人操心,他有什么资格做主给你取名字?你好端端出门,却瘸了一条腿回府,难不成还嫌姓沈的带给你的晦气还不够么?”
二小姐仍是未起身,俯身在地,一动也不动,虽然未发一言,但立场已经十分鲜明。
老太太怒极,一掌掀翻旁边丫头手上的茶盘,抖着手指着二小姐道:“好……好呀,沈家教出个不知羞耻的女儿,如今还胆敢染指我薛家人么?你既然要大逆不道叫这名字,不如改了姓跟你外祖去姓沈吧,我薛家庙小,奉不起你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