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们活在一本书里!师父,您听听这多荒谬!若是一本书,你、我,天地,大家各行其道,能跑能跳,怎么会是书呢?”
老爷子却从腰侧取出烟来呷着道:“你看史记里的人物,他们是不是活生生存在?又是不是曾能跑能跳?当他生平写作了文字叫你我看见,你能说他过往种种是不复存在的吗?”
“什么意思?”
“也许是有人将你我或宫主生平记下,命运如何行文者早已悉知,你我不知罢了。”老张四下一望,指了指西面背山阴处,“此处说话不方便,你我去那边吧。”
片刻之后,庸弋看着满地坟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老张:“我知道楼堡处居民多说话不方便,师母还在睡——但您也不至于带我到说话这么方便的地方来吧!”
老张一拍他胳膊警告道:“嘘,不要吵着人家。说话小声点。”
“横竖都是说话小声,那在楼堡里找个地方谈也不是不行。”
“那要是万一隔墙有耳,岂不坏事?你看看此处——”老张很是自在得意地借着月色指了指,“无墙,无耳,妙绝妙绝。”
“……此处何止无墙无耳。”庸弋白眼一翻,长叹口气,算是彻底放弃与他争辩,自顾自喃喃,“果然上了丹霞崖的都不正常。”
老张还跟着点头:“是,正经人谁上这儿来。”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还上下打量着他。庸弋也不好分辨,扫了眼这片坟场:“您说说,坐哪儿?”
“坐哪儿都无妨,都是我老朋友了。”老张熟门熟路地踏入坟地,寻了处平坦的青石板便席地而坐。他对这周围摆着墓碑是如数家珍,“这躺着的都是丹霞宫历代的老人,可惜走得早,要是你早两年来,还能跟他们凑上打桌麻将。”
丹霞宫对这些倒也不避讳,坟冢造得离居所也不远,庸弋借着细微月光一一看过,墓碑上写了姓名与生卒年,还都写了江湖称号与惯用的武器,但平常他人死后会记录的夫妻、子女却一概没有。
这事儿虽有些奇怪,但在这丹霞宫待久了,对什么稀奇事儿都不觉意外。老张落座以后,庸弋也跟着他一块在块墓碑前坐下。老爷子象征性先倒了点酒在墓前,拍拍墓碑,叫了句老姐妹,又指指庸弋:“这是我徒弟,认识认识。楼里大家睡着,不好意思打搅,想着你们是昼夜颠倒,就跟你老姐姐来借个地方。”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示意庸弋:“来,跟你老姑打个招呼。”
庸弋只好也陪着老张一块敬个酒,恭敬道:“老姑,多有打扰,借个地方说说话。”
这事儿就算是成了。庸弋以为他们师徒二人这下总算能好好说话,谁料那小老头眼珠子一转,砸着嘴:“酒有了,还差点下酒菜。”
庸弋揉着隐隐有些发疼的额角:“那您刚刚在楼里怎么不说?”
“笑话!前夜的东西也不新鲜了。你,给我去林子里猎只兔子来。”
“这夜黑风高我上哪儿猎兔子?”
“没有兔子,鹰也行啊。你不是长了耳朵?多大点事?”说罢从怀里拿出两枚长针递给他,“你快啊,不然等天亮了我可得回去陪你师娘了。这酒我就不陪你喝了。”
庸弋看着他这不靠谱的师父,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收拢了掌心握住那两枚长针,字句咬牙道:“行,我给您打兔子去。”
庸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整天会是这么度过的——白日里好端端走在路上,冷不丁就被劫上了丹霞崖,好不容易熬过种种考验、煎熬,想着能做点自己本职工作了,偏偏听到的事一样比一样颠覆了他的往常认知。眼下他只是想来找师父他老人家好好给出个注意,可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叫到坟地里喝酒。在坟地喝酒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得半夜三更地给师父他老人家打兔子?
庸弋呆愣愣站在林子里,沐浴在月光下,手里端着两根银针,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还打兔子,这个点别说兔子了,蛇都睡了。”庸弋看着自己掌心这两根银针兀自喃喃。
他一边朝着这林子深处走去一边扫着周围低矮的灌木丛,眼下周围寂静无人,他也终于能放松地做回自己。卸下防备那一刻,真气由他掌心顺着经脉游走全身,原本初春时节草木之中吵闹的虫蚁也瞬间像是察觉到什么危险般四处窜逃。
习武那么多年,他早已学会藏匿自己的气息与内力,不然也不可能在丹霞宫一众武林高手面前装小大夫装得那么成功,男人自顾自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忽然间停下脚步,耳朵微动。
是哭声,女人的哭声。
这边上就是墓地,到处都埋着他师父那些老姐姐老哥哥们。冷不丁听到女人哭声,谁会觉得这事儿正常?不是女鬼都觉得对不起这个现场氛围!庸弋是有些本事,说一句武艺超群也不算过分,可再厉害也不是阴阳两界都能通吃。那女鬼哭声哀怨悠扬,循声望去,草木间还莹莹有团光火闪烁。庸弋定在了原地,吓出一身冷汗,是走是留一时间也有些纠结。
那女人小声啜泣,边哭还边哽咽着道:“奶奶……现在该如何是好呢……你说我要怎么办?”
那边女人正哭诉着,这边庸弋反应过来了,扭头要走,岂料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随着他一个转身,不远处的女人却骤然停下了哭声,一声厉呵传来:“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