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贻之毕竟年少,眼下虽为方氏新主,但在军中声望却还不能同他父亲相比,”娄啸声音沉肃,看得也是颇为透彻,“陛下此次以我为正,恐怕一来是为求稳,二来也是在为这位方氏新主铺路……”
铺路?
娄风闻言一愣,深思片刻后方才回过味来——的确,此战若胜、方献亭作为副将自是与有荣焉,若败、世人怨怪的也只会是他们关内娄氏,颍川方氏的威名不会有一丝折损……
他沉默下去,神情也是微微凝重,娄啸抬眉递来一眼,片刻后又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叹:“江山代有人才出,为父也终究会有上不了马打不了仗的一日……天下总是少年人的——元景,你要时刻记在心里。”
这话的意思又深了,分明是要他与方贻之争个高低——其实又有什么不应当?数百年前大周立朝之际娄氏同样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夺嫡生乱党争不休娄氏也从未做错过选择,他与方献亭本是同辈、算来还比对方年长几岁,如何便同他争不得了?
只是……
“新君终归更倚重方氏,更与其一族结为姻亲,”娄风微微皱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倘若皇后诞下嫡子,那……”
娄啸摆摆手,对此倒不甚介怀,只说:“那位娘娘素来与陛下不睦,如今身子又有亏空,恐怕难有如此福泽……”
顿一顿,又一叹,说:“若你妹妹想得通,倒是应当也将她送进宫去,省得整日在家中闹腾不得消停。”
他指的正是三房嫡女娄桐,过去本要许给阴平王世子卫麟,结果小儿女之间闹了一通、还将人家世子给打了,不仅婚事随之作罢,更累得娄氏与阴平王府的关系一并微妙尴尬起来;最不妙的是这一打给她打出了名声,整个长安城都因此晓得他娄家的女儿是个母老虎,一言不合便要挥起拳头舞刀弄枪,哪还有王孙公子肯受罪将人娶回去?如今过了十七岁仍还待字闺中,偏她自己不急不恼快活得很,前段日子还嚷着要跟家中兄弟一起去陇右平乱。
……真是胡闹!
娄风一说起这个妹妹也是头疼不已,一叹后更陷入了沉默,稍后又听父亲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叛之事——败自然不能败,胜却也同样要胜得聪明胜得漂亮,方氏本已是鼎盛……却不必再为贻之锦上添花了。”
话说得已是十分明白。
娄氏同为不世将门,亦有无数先辈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世人却只铭记颍川方氏之功,甚至先帝更曾直言娄氏已成供方氏驱遣的一条狗——没人愿意认这样的命,而眼下方氏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显然正是娄氏翻盘之机。
“我族不做小人,但也不必太过君子,”娄啸深吸一口气,神情倒也坦坦荡荡,“届时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为父定会将最大的功绩送于你手。”
陇右一战举足轻重,擒获逆王与钟曷者必一战成名加官晋爵,方献亭既为他之副手,那在战场之上便自要听命行事不得逾越——他娄氏断不会败德辱行残害同僚,但同时也绝不会允许方氏之人再添新功抢尽风头,为君定疆者只能出自娄氏,天下人也是时候知晓守护他们的并不只有颍川方氏这一把利剑长戟。
一旁的娄风已然会意,此刻稍一犹疑便向父亲低头抱拳,一双坚毅的眼中同样怀有对功业热切的渴望,俄而恭声答:“儿谢过父帅——”
一转眼到三月里,江南已是绵绵暮春。
“林莺啼到无声处,春草池塘独听蛙”,一条大江将人间隔成两个,北面已是剑拔弩张将见尸山血海,南面却还小桥流水犹闻阵阵笙歌,宋疏妍身在钱塘更如坠进了温柔乡,一步一景皆是脉脉,好像每一处都有那人的影子。
他是走得干净,只留她一个困在相思里,除去那些缠绵的念想外更多的却还是对他的记挂——他定早已归朝,只不知大军何日开拔?西去之后何日与敌交兵?他自是出身将门武艺精绝,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也难保会生什么意外,他是否会受伤?要不要紧?何日见好?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想到最后却是有些魔怔了,幸而他确为她留了一个人,据说是方氏私臣名叫丁岳、可以代她与北边传信;这是可以救命的,她便常孜孜不倦地写,下笔之后洋洋洒洒篇幅很长,要寄出前又总会删删改改重新誊抄到只剩一页,大概也是念及贵女矜持、不愿显得太轻浮了罢。
丁岳待她很恭敬、有时甚至是过分恭敬了,头回见时一直在她面前欠身垂首,令她颇有些不安;只是涉及传信之事却还有些为难,他有些歉疚地解释:“主君征战行踪不定,烽火之中传信愈艰,恐要让小姐等上不少日子。”
她自明白事理,深知自钱塘到长安即便是马不停蹄走一个来回也要花上月余,何况陇右比长安更远,打起仗来一切又都不便;她便回说无妨,信送出后一直默默地等,虽说一直瞧着平平静静的,但真正关切的人都知道她的心已经乱了。
“你啊……”
宋二公子最疼自己的妹妹,见了她这般模样也是十分无奈。
“三哥此去总要一年半载,你若日日如此伤神又怎么熬得住?——且想些好事吧,他自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这些劝慰都在理上,落在事主耳中却是聊胜于无,见妹妹听后照旧心不在焉落落寡欢,宋明真也是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金陵的信你可读过了?父亲已在催你回去,想是也接到方氏的消息了……”
的确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