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见她恳切相求、倒也确有一片诚心,无奈又叹:“老夫过去曾欠着方氏一桩恩情,未料却被如今这位小侯爷翻出了旧账——他心思更重,与你倒是般配。”
说着似有些不满、又轻哼了一声,终而摇头道:“也罢——老夫不爱写影传神,勉强可教你画些物像,你想学便学,不想学便罢。”
她自然想学,心中却又念着先生方才的话——“心思更重”?难道是说方献亭……所着之相比她更深么?
“那便请先生教学生画马吧。”
她轻轻说着,眼前出现的却是濯缨的样子,骏马长嘶意气风发,四蹄如飞翩若惊鸿,那个踞坐马上的男子也一并眉目清晰了起来,原来望川时所见不是水而是水中月、折枝时所图不是花而是花上蝶,她在隐蔽处藏了若干小心思,弯弯绕绕所寄还是相思,可不信先生能一一发现呢。
“这倒稍有趣些……”
果然张简点了点头不觉有异,又随手徐捋长髯提笔点墨。
“画马非独在画形而更在画骨——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一步一态皆有气概,追日逐月更显灵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功夫……”
他说话间寥寥几笔、纸上已现出一匹鬃尾飞扬的骏马,双目炯炯刚劲矫健,乘风御雨栩栩如生;她自赞叹不已,又想倘若是那人的马神采当更有几分特别,通灵般的倨傲神气、看人时又总带几分轻蔑嫌恶,披星跨斗不过寻常,不舍昼夜方显风骨。
我自会用心将它画得很好。
待学成后挑出最好的那幅随书寄去……可就能得到你姗姗来迟的一封复信了么?
随先生学画的日子过得很快,而方献亭寄来的第一封书信也终于在春末辗转送到了她手中。
那并不是一封复信,看落款题的日子是二月廿五、彼时她自钱塘寄去长安的信当还没到呢,也许他也想念她了,是以才与她一前一后提笔落墨;信中言辞简短,比她删改誊抄的一页纸还要短上不少,只说他已给她父亲去信、请她不必担忧两人婚事不遂,若有所需皆可遣丁岳去办,若他此后复信迟缓当是征战所致、亦不必挂念。
平铺直叙无有起伏,唯一有趣的却是最后一段——
“西都故邸久无人居,庭生杂树春草没径,移之而植新梅,及卿北归当已亭亭。”
她读后会心一笑,自然知晓所谓“新梅”所指正是自己,疏影横斜水清浅,众芳摇落独暄妍,琼英与雪风本该长厢厮守,最好的花色也都该盛开在他的庭院;某一时眼前忽又浮现那晚他来同她告别的光景,高大的男子声音低柔,说两人婚后无论长安还是颍川的府宅都可由她随心装点,到时她定要亲眼去看看他说的“新梅”是不是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一般烂漫,还要仔细查问一番那是否都是他亲手所植。
甜蜜漫溢难以遮掩,尤其在她院中“新梅”更成了一句调侃的笑语,坠儿脚伤已近大好,如今又是整日蹦蹦跳跳生龙活虎,打从知晓方侯信中写了什么那逗趣的小嘴就一刻不停,总要说些揶揄的话惹她家小姐脸红。
“我看方侯那信却是写错了,”她妙语连珠滔滔不绝,“什么新梅旧梅的,春都要过了还种的什么梅树?合该写作‘新妇’才对——那‘亭亭’也错了,二八年华的新妇该是婷婷玉立,分明少了半边字!”
前前后后都是浑话,却把听的人全逗得前仰后合,便是去主母房中晨省也不消停,甚至越往那院里凑越喜欢口无遮拦,叭叭地跟家中婢女显摆颍川侯是何等为自家小姐钟情,人远在千里之外都不忘借花寄情,可不就跟小姐随张先生学画马是一样的心思么?
万氏母女本就为这桩婚上火动怒,如今听了坠儿显扬又岂能心平气和?尤其宋疏浅,真是怒得气冲天灵盖,不顾正房大丫头束墨屡番阻拦、在母亲到堂上前便拎起裙裾朝她四妹妹疾步冲去,一张漂亮的小脸红啊白啊青啊紫啊,颜色真比宋疏妍作画时仔细调的墨汁还要丰富几分。
“放肆——”
金声玉振一句喝骂,什么贵女体统在此刻都已作不得数。
“不过就是使了些下作手段攀上贻之哥哥,何至于在此喧嚷聒噪出言无状!——方氏之人可曾瞧见过你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宋疏妍,你真是低劣得让我作呕!”
这一番辱骂实在有些荒谬,仿似浑不记得自己年初曾用了怎样不入流的手段想将妹妹推入宣州汪氏,如今算计不成就要撒泼打滚,实难免令人心生轻蔑;宋疏妍自懒得同她计较,只别开眼睛静静在堂上等着继母来训话,宋疏浅却被她这副淡漠的模样刺激得越发恼怒、总将对方的漠然看作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
“该死的贱人——”
她是发了疯了。
“你还不是颍川侯夫人呢,摆这天大的款儿给谁看——”
“我今日便撕了你的脸——看你还拿什么去勾搭贻之哥哥——”
说着便挥舞着满手又尖又长的指甲扑了过来,那生猛厉害的架势可不见半分素日的端庄柔弱,坠儿忠心护主、自是一个箭步就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正要伸手一把将人推开,却架不住在主母院中敌众我寡,不多时堂外的一干丫头婆子便拥了进来,个个都是帮着她们三小姐,另有那机灵的已跑去请了主母和大公子,可不由四小姐讨到半分好。
坠儿被两个婆子缚住手臂,上来便不由分说挨了狠狠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直打到人心里、自令宋三小姐越发亢奋起劲;高高扬起手正准备扇第二下,宋疏妍已匆匆将坠儿护在了身后,一贯沉静平和的脸难得冷下,却是比当初在绛云楼上驳斥主母时更露锋芒,沉声道:“三姐姐如此肆无忌惮横行跋扈,可还将家中规矩放在眼里么?坠儿言行失矩自当有我管教,他人插手却又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