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说是贺喜,实则却也可算践行……”
些许微妙间她再次开了口,轻柔的声音正如那日在朝堂上一般悦耳得体。
“吏部已依许卿所谏于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明日便当清查田亩人口、再厘税赋钱粮;有道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诸君既列公卿,便当秉承本心报国济民,不可怀安好逸疏忽行事。”
几句诫诲点到即止,倒与片刻之前君侯所言异曲同工,众臣微一凝神,想起户部确有安排要将许宗尧和李赋一并下派到各州县督办新政事宜,贾昕则要坐镇金陵总司庶务、兼在新都破坊墙而兴商业,步步都是大刀阔斧锐意坚决。
几位文武新官纷纷叩首应是,一旁的阴平王却是抚须而笑,调侃道:“登科折桂历来畅意,只是这金榜题名之后便匆匆外任、却恐难再得洞房花烛的临门双喜了——太后理应念着他们的好处,他日新政有成更该赐婚以示嘉奖才是啊。”
这话说得有些散漫,但较过去图穷匕见的悖逆却终归是好上了许多,众人暗暗揣度阴平王这是有了要同天家和宋氏修好的念头,下一刻又听太后答:“我朝赏罚历来分明,诸卿若立功勋孤与陛下必定不会辜负。”
卫弼听言朗声应了一声“好”,继而又忽站起身对太后一拱手,笑道:“既如此,老臣今日也厚颜一借诸位新科进士的光,同太后为小女卫兰讨一个恩典。”
此言意义十分明晰,听得坐在下首的卫兰心跳如雷面色潮红,一旁围绕着她的贵女见状更纷纷捂嘴低呼、联想起她方才主动去牵君侯衣袖的行止便不由得怀疑她父亲是想出了法子把女儿送进颍川侯府;其余众人也皆作此想,就连卫熹也听懂了自己这位长辈的意思,惊讶地问:“怎么,莫非堂姐是要成婚了?”
卫弼闻言大笑,看神情真像是自己经历了人生四喜,开口欲答时却忽听身侧传来一声闷响,是君侯案上的酒盏跌落碎了一地,彼时他神情有种微妙的冷沉,却只低眉对太后和幼主道:“臣失仪。”
这……
官场之中岂有蠢材?自然个个眼明心亮贼得成精,前后一联系便猜出阴平王欲与颍川方氏攀亲、方才正是要请太后亲自为自家幺女赐婚;只是君侯这酒盏碎得妙极,也不知是纯粹推拒还是尚未与洛阳派谈妥,终归待他拿定主意这朝堂之上的格局便要跌宕起伏天翻地覆了。
席间气氛越发微妙起来,卫弼则是嘴角一僵怔在原地,有眼尖的官员还瞧见太后脸色亦是不寻常的苍白,不知是否也在担心自己最为倚仗的颍川侯会就此倒戈与数月前差点取她性命的阴平王沆瀣一气?
啧啧……
精彩,真是精彩。
酒过三巡满园欢笑,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官员们大多都已喝得半醉,宋疏妍面无表情命朝华夕秀伴她至后殿更衣、甫一起身便被卫熹依恋地拉住手询问是否需他作陪,她摇头说不必,转身离开的步伐是不寻常的快。
左右宫人一路惶惶,只因多年来从不曾见太后露出此等……此等失控之态,明明过去一向和善可亲温文尔雅、此刻却似强压怒火下一刻便要雷霆震怒;宫门一关气氛愈加可怖,太后尊贵而柔弱的双肩正微微发着抖,半晌后才道:“……去叫方侯来见孤。”
声音既冷又沉,真将胆小的宫娥骇得不寒而栗,朝华匆忙应了、又暗暗打眼色示意众人退下,约莫过了半柱□□夫殿门处才又传来动静,宋疏妍回头看去,果然见那人肃容敛目默然而入。
“你要成婚了么?”
直挺挺的一问脱口而出,她竟连与他迂回试探的耐心都不再有了,愤怒与委屈一并在心底燎起滔天大火,那时她没即刻歇斯底里已可算是百般不易。
他难得没像过去那般执拗地对“太后”行礼,却也并未立刻给出她所期待的回答,只眉头紧锁着说:“昨日阴平王邀臣过府,他……”
“所以就是真的了?”
她打断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真的要娶别人。”
这句“别人”说得可真没道理——什么叫作“别人”?难道她还将自己视作他未婚的妻子?那根脆弱的红线分明早在七八年前便断得彻彻底底,从她踏入洛阳城门的那刻起便再没资格似这般质问他了。
他却被她问得一愣,到嘴边的话也忽然说不出了,短暂的沉默是回避也是让步,却反而令她感受到更强烈的怨恨和屈辱。
“……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啊——说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说说你有多喜欢她。”
“她很好么?”
“是了,只有十五岁……干干净净从未嫁过人,自然是很好的。”
“你呢?”
“过去说要在长安故邸种梅树,如今可是要在金陵新宅种兰花了?——这次婚事可有三书六礼?阴平王的女儿想必不好糊弄,可要记得做足礼数小心呵护才是……”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却是一句比一句更不像样,即便是她自己在说时也不断感到羞愧自厌,嫉妒与绝望把人逼到面目全非,她那么努力地想与本能相抗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到理智全无。
“你这是在说什么——”他果然动怒了,多年来头一次以“你”来称呼她,严厉的语气令人生畏,眼底隐约的痛色又暴露了他本心里对她自鄙的疼惜,“你明知我——”
“你只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她却再次打断了他,声音变得更大更尖,通红的双眼已经噙满泪光,失控的结果往往便是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