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重逢便是在御马场,那是很痛的一段记忆,他忽然不忍回想了。
肩膀已被枕得酸痛,他却浑然不觉,还是萧清规因畏寒而颤栗,恍惚睁了下眼,萧翊抚摸她的面颊,低声说:“继续睡,我抱你回去。”
回危燕台配殿的路上,他感慨良多。危燕台的月色林野间藏着他们的很多秘密,自从她有次跟萧复争执后跑到危燕台,他亲自来寻她,这座备受冷落的配殿便多了他们二人光顾。
他们曾夜谈心事,他们共谋过皇位,他们在危燕台盟誓。
那时的他们,论起亲密来比如今更甚,可自从隆亨二年的冬至之后,她似乎就不再肯靠近他了,只有他在步步紧逼,他们的心远去彼此了。
永安尚笼罩在黑暗之中,月落星沉,远天隐隐有放青之势,悬着错金玄鸟坠的马车行驶在主街,沿街起早准备的商贩纷纷侧目,知晓车中坐着的是皇帝的兄长,赫赫有名的辰王,玄鸟金纹旗正是其手下玄甲军的战旗。
萧翊小憩了片刻,睁开双眼后已不见疲色,萧清规仍则枕在他腿上,虽闭着眼,也是睡不踏实的。
她发觉颈侧有些作痒,伸手去抓,萧翊攥上她的手腕阻止:“蚊虫叮咬,回宫让寿眉给你涂药。”
萧清规低喃道:“你的药膏呢?”
萧翊不疑有他:“我那儿都是伤药,没有管这个的。”
萧清规依旧闭目养神,昨夜虽睡得安稳,到底没睡足时辰,马车一路下山又有些颠簸,搅得她有些头疼,不禁怨怪道:“早知如此折腾,便不随你来了。”
“危燕台久无人居,你独自在那儿不安全。”之所以这么早便要回宫,乃是因为他还去上早朝。
进宫门时,守卫只知道车里坐着萧翊,纷纷行礼,参见辰王,萧翊治军森严,即便是不受他管辖的禁军也暗中忌惮,故而声音极为洪亮,萧清规微微蹙眉,倒是彻底清醒了,只是没有睁眼。
她想起那么一回事,开口问他:“往年你的礼是第一个到的,如今中秋已过,昨夜危燕台的小宴就算是你今年的礼?”
萧翊似乎无声发出了轻笑,她枕在他腿上感知到了。
“今年的寿礼有些大,还要些时日才能抵京,你耐心等等。”
萧清规似乎并不期待,闻言不再接话,反倒是萧翊非要追问:“你都不问问我送的是什么?”
“百闻不如一见。”
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南荣世子公羊羡亲自率使团出使,为此筹备许久,车队如龙,一路威风凛凛地抵达永安城门外,登时被眼前所见震慑。
足有百十来个玄甲将士围绕在巨车四周,分工明确地驱使与推拉巨车入城,号声振聋发聩,百姓纷纷赶来瞻仰,口中啧啧称奇。
那是萧翊迟到的寿礼,一尊重足千钧、高比离亭的水月观音像。
罗刹的逆鳞(1)
观音像入城后一路被送往千秋寺,消息传进宫内,宫女太监们私下间议论纷纭,争相传递,顿时无人再关注南荣使团入京之事,都恨不得能立刻去千秋寺一瞻菩提宝相。
当时萧清规正在翰林别院,吕琮的腿已经接好,虽还不能行走自如,叫人搀扶着也日日到翰林院点卯,参与编撰史书之事,态度很是积极。但凡名儒大儒,终身之所愿便是能够编史,吕琮年纪轻轻有此殊荣,对于提携他的萧清规是抱着感激之情的。
外人不知当日嘉宁宫中萧清规与吕文征的龃龉,只知吕文征突发急症提前告老还乡,长公主随即便将吕文征的孙子调到翰林别院,虽有干政之嫌,却不失为体恤之举,令人无话可说。
萧翊派了个太监到翰林别院告知,邀萧清规前往千秋寺查验寿礼,寿眉答应后回到屋内寻萧清规,见她正立在那儿审阅卷本,周围还围着几个老臣和学士,寿眉便只能暂且按下,并未近身。
她盯着眼前的那一页看了许久,像是在仔细检阅每一个文字,久到周围的学士面面相觑,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可是哪里改得不对。
正是吕文征出言刁难、甚至直接将卷本扔到桌案上的那一页,如今已经过重新誊写,不见了“宋氏妇”三字,取而代之的是宋长庚之妻的大名“裴素枝”。
时过境迁,雾山派早已淹没于尘世之中,而她身为雾山最后一任掌门的独女,为助萧复复国与宋长庚一同征战沙场,功绩怕是也不遑多让。萧清规少时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雄心,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故人怀有别样的怜惜之情,能为之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算尽过了力。
“甚好。”她总算肯张金口,克制地表达了肯定,随即将卷本合上,随手递了下去。
吕文征返乡之后,参与编撰史书的众臣中属柳少保最为年长,被奉被尊上,萧清规近日来见他也是最多的,柳少保倒是个不夷不惠的人,素来谦逊内敛,绝不会像吕文征那般过于耿介得叫人讨厌,萧清规看得出来,他是有大智慧的人。
接过萧清规首肯过的卷本后,柳少保又问道:“眼下新史正写到元徽三年,长公主出世,论理说长公主的名讳也应当留于青史,可历来公主之芳名都甚是隐晦,不便为外人道,故而老臣惶惶不敢下笔,斗胆问长公主讨要口风。”
萧清规闻言错愕了一瞬,想必是她坚持要写裴素枝之名的缘故,柳少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写“景初公主”还是“景初公主清规”。
“裴娘虽无职衔,乃是因为我朝女子不可入仕,可她到底是有战功的人,父皇以命妇最高之礼厚葬,入曲山陵,留名无可厚非。本宫不过是有幸托生到皇家,顶了景初这个封号,景初公主到底是谁不甚重要,名讳便无需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