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你,不自量力。”
那时萧翊已明显感知到右手彻底失去知觉了,他不愿承认,奈何心思对于战局总是看得那样透彻,他伤得太重,可谓身残,胜算其实不足五成。
离亭顶峰的大火仍在蔓延,烟气呛得人呼吸艰难,双眸也分泌出泪液,纷飞四溅。
他想起率兵前往永安的途中,曾下过一夜急促的雨,他下意识对那作壁上观的菩萨发出祈求,祈求天降甘霖,救救他的阿菩,他愿以性命为代价,死而无悔。
一着不慎,陆真颜的剑遽然刺进他的心口,仍欲深入,他的刀抵在陆真颜的剑下,渐渐力不从心,眼帘愈发沉重……
离亭之上,萧清规蜷缩在地,仿佛在等待体内的蛊虫将她活活啮死,埙乐不知何时已停。
贺兰世镜也已濒临气竭,仍拼尽最后的力攥着她一只脚不放,看着萧清规痛苦狼狈的模样,她想萧清规总肯听她说话了,亦是她临终的遗言,却并非什么牵挂嘱托,大抵算是废话。
她执拗地想要知道母虫到底在谁体内,追问萧清规:“你……你心……心口……可痛……”
萧清规根本没有神智答她,而她见萧清规不过蜷缩着身子,并未有抓挠心口之举,便有些了然,看来母虫并不在她体内,真是可惜。
浓烟呛得贺兰世镜咳了几声,呼吸已经更加缓慢而短促了,她却还要继续施加痛苦,气若游丝道:“这下……你总……总肯听……我……说话,看……看来……母虫在……在他心……上,他……他必死……必死无疑,又多……多一人……与我……陪葬,死……死一起……”
萧清规恍惚之间听到扑水的声音,她的心中是那么渴望水的到来,浇灭这场大火,她手中始终攥着那瓶贺兰世镜的心血,她想即便葬身火海,这瓶龙血草心血也要留下,即便她已不可控制,是否能安然送到萧翊的手里。
她想萧翊定然就快要取得大捷了,区区宫城于他来说简直是探囊取物,她甚至想他会成为一位很好的皇帝,那是中原子民的幸事,而身为帝王,是不该有她这样的软肋的。
思绪混乱,她下意识护住腹部,惋惜未能出世的孩儿,即便她也不愿见它降生,萧翊甚至迄今还不知道,他们竟然也会孕育子女,他会想要女儿还是儿子?她很好奇,很期待,却不过都是痴念。
烈火已经焚烧上她的肌肤,她感知到覆在腹部的手背被灼烧着,可灼烧之痛于她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死过,年少时曾听摒念说起,摒念坚信人死之际会看到西天浮动的佛光,可惜她此时只能看到赤红的火光,大抵她的佛缘尚且不够。
她也曾听说,人死之际会在脑海中回首此生,她所犯下的冤孽倒也不少,无颜说什么迫不得已而为之,都是她自行谱下的因果,一簿乱账罢了,她懒得再理。
眼帘沉重地将要合闭,她忽然想起凉秋宫中的岁月,那些吉光片羽般的一幕幕回忆,皆与萧翊有关。
凉秋十四载,委实没什么好贪恋的,当年她起意修缮景光寺,因犯了封号的景字,她便改了寺名。
千秋之意,并非长公主景初千秋,她的封号已经足够尊荣,大誉之景,自吾而初,无需赘言。
千秋,乃是千古凉秋,他们初结羁绊的光阴千秋,亘古不改。
元徽九年,秋满皇都,东风折桂。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他携着一串翡翠葡萄而来,她摘下小盼菩提上殷红的果,告诉他,阿菩的菩,是菩提的菩。
她想就停在那一刹那罢了。
楼阁禁不住烈火焚烧,几近倒塌之际,她的眼前出现幻象,亦是她所信仰的佛光。
萧翊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仿佛从泥犁地狱爬出,破开残门冲入火海,唤道:“阿菩!”
番外:永夜的旭轮
隆亨五年的秋天如约而至,不早不晚,岁月的更替总是这般古今一辙,缺乏新意。
那场轰轰烈烈的变动已经过去三月有余,永安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如这偌大又肃穆的深宫,不过比旧日更加安宁,并无什么更改。
夤夜已深,萧旭辗转难眠,披上衣袍信步而行,身后跟着孙盛等一众宫人,不觉走到了紫宸殿附近。
丹墀下的血迹早已被洗刷干净,像是就此能够清除当日惨痛的记忆般,他抬头仰望离亭,那日的大火直烧到第四层,从楼尖开始向下的五层悉数遭遇焚毁,直到下起一场大雨,火势才被熄灭,如今只剩荒凉的遗迹。
朝臣将离亭视作不详之兆,一派主张加急重建,一派主张彻底拔除,争执数日,萧旭做了最后定夺,于七日后拔除离亭。
他想他今夜难眠的缘故大抵正是因为离亭,也算是前来见离亭最后一面。
残废的楼阁仍有半身完好,雕梁依旧,那天的画面随即浮上心头,萧翊击杀陆真颜后,沿阶梯而上,冲进火海,而他在玄甲大军占领宫城之前,随之而上。
皇姐一袭玄色衣袍,经烈火焚烧,好似黄泉开出的十方莲花,奄奄一息地倒在皇兄怀中,他们在第四层相遇,皇兄半跪在地,不断唤着“阿菩”,皇姐始终没有回应,似乎已经死了。
他颤颤巍巍地上前,并非出于不敬,只是想探一探皇姐的鼻息,确定她是否还活着,皇兄红着眼睛将他推开,看他的眼神显然也想杀了他,不过力竭了而已。
他转头俯瞰脚下的战局,自知败绩已经定,开始心慌,过去不曾意识到,他对这江山、这皇权竟然如此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