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达摩洞正在五乳峰中峰之上,相传达摩祖师曾在此天然石洞中面壁九年。后代僧人又于附近修塔建碑,到如今这里已成了少林寺一处名义上的要地,虽说极为冷清僻静,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来这面壁的。
说得仿佛谁想要来一样
方教主背着小包袱到石砌洞口时,正是漫天碧透,黄叶如花之时。临近的守塔僧人替他将那道落锁的朱漆旧门打开,清早的晨光便略微照亮了黑黢黢的石洞,只见里头三米见宽,七米见长,虽不逼仄,但阴暗避光,却有些压抑。方天至犹犹豫豫的走进去,又在洞深处望见了达摩祖师的跌坐石像,光中尘埃沉浮,映亮东西石壁上的两道石刻题字,分别作“本来面目”、“面壁洞天”。
方天至朝达摩祖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心下也松了口气这石洞虽然阴凉,却不潮湿。想来也是啊,不然祖师爷面壁九年,岂不出来就是个风湿、类风湿性关节炎这里头也没个桌椅板凳,也不知道三年咋熬。方教主暗中嗟叹一声,身后的光线却忽而被一个黑影挡住,回头一瞧,正是那守塔僧人。
这僧人年岁颇高,身形瘦弱佝偻,方天至从未在寺中见过他,打相见以来,他便一言不发,与人交流只做手势,也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口舌有碍。此时他手里提着一只旧蒲团,作势要递给方天至。方教主心知自己往后三年起居就靠这蒲团了,便双手接过,道了谢。那老僧摆摆手,自去了。
方天至将蒲团摆在东壁前的空地上,正对着“本来面目”四字。
他静静的望了会儿题字,才转过身去唤灵峰,但灵峰站在洞门口探头探脑,半晌也不肯进来,后来被叫烦了,干脆脚底抹油,溜进林子里去了,气的方教主大骂它不讲道义,却也没什么法子。又在洞周围溜达了一圈,他闲得发慌,最后还是往洞里一猫,准备开始练武功。
这三年时光要怎么打发,方教主也是有个腹稿的。之前他在江湖中浪了两年,与传说中的魔教光明左使干过架,又与金刚门的掌门人较过技,且相比都在伯仲之间,这至少证明单论武功水准,他已然可以与名震天下的人物比肩,基本上谁也不虚了。往后按部就班的练武,迟早有登凌绝顶之日,这没什么好讲。如果说还缺点什么的话,方教主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还是怕毒。
怕毒这回事,早在他刚回少林寺时,就在他心中存案了。是以般若堂大比前,他除了练武之外,还着意往少林绝技中寻找,有没有合适的武功。结果还真教他给找到了
这门武功叫做菩提心法,相传为六祖惠能所悟,取“菩提无树,明镜无台”之意,修炼要领即为“清净本性”。此功练成,于化解毒性、恢复内伤上有奇效,亦是一门境界大无穷的精奥武功。话虽如此,但这门武功上百年没甚么人练了,可以算是极其冷门,恐怕叫空明来也说不出一二三,如何修炼全要靠自己摸索。
方天至本来也没打算练它,毕竟他如今积分颇多,已有五六千之数,花钱买个技能更加方便快捷,但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何苦花这冤枉钱
还不如练练打发时间
如此这般,方教主便在达摩洞长住下,寒来暑往的练起了武功。他不可离开石洞附近,每日只有守塔老僧将饭做好,与他送来。方天至一开始还试着同老僧闲谈,但不论如何,老僧如若未闻。方天至观察了个把月,发现老僧那态度也非冷漠,只是仿佛将他与花草树木视为一样,故而就如踩过青草、穿过花林般,冲淡平和的将他无视了。
能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如此奇葩,一开始可把方教主抑郁个够呛,待到凛冬时分,漫天大雪封山,日夜万籁俱静,那更是难熬。到了这时,他反而将菩提心法视为心灵寄托,一感到烦躁便去练它。这武功的心诀却也奇妙,若能专注修炼,整个人渐渐便真的清心静气起来。
一日夜里,方教主练这心法时,忽而陷入了一种物我两忘般的玄妙境界中,但未及惶恐也未及惊喜,他又自然而然的睁开眼来。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仿佛是破水而出,又仿佛是惊蛰初醒。
月上中天,银辉与雪光一并耀跃,自门缝中漏进来。迎面那洞壁上的石刻字迹散发出朦胧的光,印到了方天至的双眼中。他结跏跌坐在蒲团上,微微仰头望着“本来面目”四字,一时再不觉石洞逼仄黑暗,月光千万里即是他,他在石洞中,又不再在石洞中。
静坐片刻后,方天至才发觉,菩提心法的修炼已是大有进益。
他心境舒畅,起身将洞门推开,趁着月光放眼望去,只见雪林万顷,银枝素影如海沉浮,更高之上,一轮圆月静悬在石塔塔头。而在那塔尖之上,一道灰影正悄然独立,若不是方天至目力惊人,恐怕也难以发觉。他仔细望了片刻,只觉愈愈像每日来与他送饭的守塔僧。
不过是与不是,也没甚么好计较。
方天至又望了会儿圆月,便折返洞中,继续修炼起来。
这夜以后,老僧还是照例送饭来,但直到数日以后,方天至才忽而发觉,自己竟忘记同老僧搭话了。如今他不仅不觉得烦闷无聊,反而觉得甚为清静自在,浑然不以无人闲谈为意了。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往后数月互不交谈,反而却相处愈发和谐起来,如此直到开春后,圆清亲自往山上来送米面。
半年未见,方天至与他两人叙话颇久,这才得知般若堂大比后,方丈率众人往武当山贺寿,果然见到了失踪十年的张翠山,但他矢口否认龙门镖局灭门之事,又不肯说出真凶是谁,惹得阖寺上下十分恼火。不仅如此,金毛狮王谢逊的行踪他也不肯透露,武当全力保他全家安危,各大门派对七侠使出的剑阵没法子,只好下了山去。
如今武当山麻烦缠身,又与天鹰教勾连不清,引来明枪暗箭不断,直被弄得焦头烂额。所幸俞三侠旧伤终究痊愈,已能正常行走,殷六侠言而有信,当真亲自来少林寺致歉拜谢过。
圆清提及殷梨亭,还有几分赞赏之意,但话头一转,便又嘲讽起张翠山来,言语中不仅是为都大锦不平,更是因他当年打瞎了圆业师兄的一只眼睛。圆业从小与方天至二人相熟,亲近如此,便有切肤之痛,焉能不记恨
方天至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武当七侠成名已久,若无龙门镖局一案,哪一位当不得侠义二字依我,张翠山明知屠龙宝刀众人莫不觊觎,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决意不肯出卖义兄下落,如此担当,世所罕见,哪里像是做下灭门惨案,却又不肯承认的恶毒小人他不肯说出真凶,倒像是为了包庇近人。我猜恐怕与天鹰教脱不了干系。”
圆清琢磨了下,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兴冲冲的跑下山去找他师父去了。临走前,他还与方教主依依惜别,说每半年会上山送一次米面,到时再来相见。
如此寒来暑往,圆清又来了好几回。方天至托他的福,便又听说,寺里终于查出,当初杀伤圆业师兄及几个师侄的便是张翠山妻子殷素素的独门暗器蚊须针,后来两相对峙,殷素素本不愿承认,但张翠山却没有再抵赖。
这位武当五侠,到头来还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他不能抛下妻子不管,可又如何能公然包庇妻子身上灭门惨案的罪过但少林寺到底没能让殷素素偿命似乎不愿见丈夫为难蒙羞,她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武当山,就此失了踪迹。而后不久,张翠山也不知去了哪里,江湖之大同样找不见人,只留下他身中玄冥神掌的儿子张无忌在武当山上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