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方天至顺江而下数十里,遥望岸上风景,不曾见到有元兵追赶上来,便寻机登岸脱走。只要没有大军四下包围,他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朝廷再想要捉到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趁天色尚早,他先去置办了些干粮,又复将破损僧袍换下,随后便不再耽搁,取道西南而去。此去巴蜀不为别个,而是往碧峰寺履诺。
七年前,方天至曾与一位法号无忧的老僧在翠屏山瀑布偶遇,还应他所邀,在其住持的碧峰寺中留宿了几日。离别之际,他曾答应无忧,会寻机往寺中他,如今七年已过,自该信守承诺,到翠屏山上去拜访。
一路赏玩风景,及至嘉州府附近,秋去冬来,又到了十一月上。这回没了灵峰跟随在侧,方天至在青衣江畔遇到的船家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他雇下一艘小舟,沿江溯流而上。此时时辰尚早,正是水寒雾冷之际。一篙划过,江上轻烟便借西风卷舒散去,岸峰万千,于白雾中攒涌而出,入目遍是凄红冷翠。
方天至站在舟头,目及旧景,故人便也一一泛上心头。那船家在舟尾撑下一篙,瞧他是个眉目慈丽的斯文和尚,便开口搭讪道“大师往翠屏山去,所为何事”
方天至道“贫僧欲上碧峰寺去与故人相会。”
船夫仰天想了一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里那寺庙自来就香火冷落,近几年更加不堪,常有和尚卷包袱下山,如今已好久没听闻寺里消息了,恐怕已经荒败了。”
方天至心中一惊,正待细问,自江雾之中,忽而传来一阵幽幽笛声。那笛音婉转澈丽,一时如清流呜咽,又仿佛月影偷窗。方天至噤声静听片刻,待这一曲歇罢,才轻轻叹了一声,略带触动的开口道“好曲。”他话音一落,那笛声又复响起,于迷离水雾中流转不停。
船家笑道“大师还懂吹笛子么”
方天至又静静听了会儿笛音,才答道“贫僧略知一二。这曲子虽美,但吹笛人却仿佛是个伤心人。”
船家便道“那吹笛人伤不伤心不知道,但却是个大美人。”
方天至听他仿佛知道个中缘由,问“船家认得那人”
船夫又一撑篙,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大师自外地来,有所不知。每到这时节,便有个女郎在附近岸上吹笛,三四日后方才离去,如今已有好几年啦。常在这一带讨生活的船夫都清楚这事。”
方天至怔了片刻,不再言语,只独自在江风中听笛。又过不久,天上忽而落下雪来,雪下得不重不急,宛如万点寒花于天地间飘落,又没入碧水之中,将雾纠缠得更浓。
船家将背上斗笠扶到头顶戴好,好意嘱咐道“大师不如进船篷里去坐罢。”
笛声兀自不停,方天至双手合十,向船家谢道“承蒙好意。”但话罢,却阖上双目,动也不动,随那笛声一起静立在了江雪之中。
船夫觉得纳闷,但偷眼一瞧,却见雪花落到那和尚头脸肩背上,却不融化,渐渐落成一片雪白。他便猜测这和尚可能是江湖中人,心中紧张,不敢再多说话,只将力气全用在了划船上。
及至翠屏山下,方天至拂下衣肩落雪,再谢过船夫,便对那笛声如若未闻般,头也不回的往深林中去了。
无忧毕竟年岁已高,方天至心中记挂,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急赶。待转过青石牌坊,登上山顶法场,他才发觉山上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沿路穿过寺中殿宇,只见枯叶遍地,尘埃四浮,仿佛许久未有人打扫。而山上万树寒梅盛放,暗香浮动,却无人赏。他一路走,一路放声寻人,快至无忧禅院时,自梅树后忽而钻出一个小沙弥来,怯生生的望着他。
方天至脚步一顿,只见那沙弥甚是瘦弱,一件单薄的淡黄僧衣套在身上,仿佛布袋般空荡荡的。他微微一笑,和声问道“贫僧法号圆意,特来拜访寺中主持无忧大师。小师父,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那小沙弥闻言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回过头来,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行礼“我师父在禅房,大师请跟我来。”
方天至随着他赶到禅房内一,只见无忧正闭目盘坐在僧床上。他眉须皆白,颇显清减,天上正自落雪,日光不烈,透进窗纸后更是黯淡,映得他脸容更显灰败之色。听闻有人进来,他眉梢微微一动,似醒非醒的睁开眼来。
方天至心中甚为不忍,叹息道“阿弥陀佛。小僧圆意,大师还记得否”他话音未落,无忧却已清他模样,登时眉开眼笑,一拍大腿道“啊呀,是你你可来啦”
方天至愣了一愣,见他虽老病不堪,却仍如此开朗,忍不住微笑道“一别七年,大师风采依旧。”
无忧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不行了,我快死了。”他不说这话还好,旁边那小沙弥原本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侧,闻言登时泪花乱转,扯住他僧袍一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无忧抚了抚他的光脑壳,颇慈道“莫哭了,福慧。师父要和这个小和尚说说话,你出去玩罢,好么”
福慧不肯动,泪珠满脸的凝望着无忧。
无忧便道“你出去玩一会儿,回来时再瞧我,我定还没有死。”
福慧想了想,终于犹豫的抹了把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屋外头去了。他没有走远,就在院外的一棵梅树下玩耍,一抬头就能瞧见屋里的情景。
无忧目送他离开,才和方天至道“说来也巧,正是遇着你那年冬天,我在山下江边捡着了福慧。七年真如弹指之间,不知不觉他就这般大了”
方天至问道“寺里怎落败如此如今还有甚么人在”碧峰寺便是香火不盛,但好歹也有百年基业,何至于主持病重,众人便作鸟兽散
无忧搔搔头,想了想道“大约只有我,福慧,还有我师弟了。我瞧其余徒弟都不喜欢,便将他们都赶走了。”
方天至微微诧异,又问“那这碧峰寺今后怎办”
无忧道“不怎办啊。”他顿了顿,道,“当年我师父在世时,便不喜欢寺里许多僧人,圆寂前将人赶走了大半。唉,他亦不喜欢我师哥无牵,也将他赶走啦。我们师门自来如此,小和尚不必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