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看完后,神色一黯。
“皇爷爷,孙儿不想说。”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摆在腹部上,身子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无妨,朕心里清楚,也不在意了。生老病死,朕现在也看透了。你看,皇爷爷我连玄修都不修了。
姥姥的,修了半辈子,花了那么多银子,结果修来一场空。也还好,朕敬天虔诚,老天爷好歹给了朕三分薄面,给朕赐下钧儿。
说吧,只管说,在皇爷爷我这里,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户部就是个大坑,天坑,徐阁老把王国光这位能臣干吏挪走,就是想把这个天坑留给高拱,好坑死他。”
嘉靖帝轻轻一拍躺椅扶手,“对了哦!这些文臣,跟朕斗了一辈子,心眼也都斗出来,都成老狐狸。
不过钧儿能一眼看出来,朕感到很欣慰,以后你,不会像伱亲老子那样,被文臣们哄着骗着。”
夸奖了两句,嘉靖帝继续说道:“这两日,钧儿跟朕说你对兵法战事的感悟,其实没错,战场上也好,朝堂上也罢,都是找别人的错处,抓住了,一击而中。
下策,是自己犯错被别人抓住;中策,是自己尽量不犯错,等对手犯错;上策,就是想方设法,让对手犯错。
钧儿,徐阁老这一举措,你赞同吗?”
朱翊钧沉默一会答道:“孙儿赞同。就算他不这么做,孙儿过段时间,也会把王国光挪走。朝堂上,目前最大的坑就是户部,孙儿肯定要留给高大胡子。
只是孙儿这心里,过不去”
“傻孩子!”嘉靖帝慈祥地看着朱翊钧,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你不是说朕会羽化飞升,去天庭做神仙吗?做神仙,是好事啊!钧儿有什么过不去的。”
朱翊钧强笑道:“皇爷爷,神仙和凡人,两界不相见。你羽化飞升后,孙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嘉靖帝轻轻地长叹一口气,微笑着说道:“胡说,朕当了神仙,还可以托梦,在梦里与你相见。”
朱翊钧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远处的湖面,双目跟湖水荡漾的波澜一样闪烁。
嘉靖帝侧脸看了朱翊钧一会,心里即满足又略带些遗憾,转正身子,看向远处的湖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知道,一旦朕撒手去了,这满朝上下,说是哀嚎一片,可实况如何,朕能猜到。
你的亲老子,会掉几滴眼泪。朕对不住他,可父子连心,总还有几丝情义。只是过了天后,可就保不住了。
满朝文臣,恐怕会在暗地里弹冠相庆,这个老道士,可算是把他熬死了。
天下百姓,更多的是惶然。皇帝离他们太远,只有有皇帝就行,谁是皇帝,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满天下,恐怕只有钧儿最伤心。嗯,还有岭南那头倔驴。朕读过他的《治安疏》,非赤忱之心,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
“皇爷爷,你说这些干什么,惹得人家又要哭了。”朱翊钧撒起了无赖,“你自己说的,钧儿,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要坚毅,天下群情汹涌也不可夺你志。
现在却被你把眼泪水给勾出来了。”
嘉靖帝哈哈大笑,眼角里泛着泪光,“朕心满意足了。清苦了半辈子,有钧儿陪我这几年;朕前半生,说是毁誉参半,实际骂的人多。
幸好钧儿力挽狂澜,保住了胡宗宪,继续东南剿倭,还嘉靖捣巢,炮击萨摩,好。香河大捷,柳河大捷,翻云覆雨间与俺答汗和谈,然后逼反了辛爱,趁势扫荡了喀喇沁部,斩杀辛爱,筑滦河兴化、丰宁、承德三城,有重开开平卫之势。
宣宗皇帝没做到的事,朕做到了。上了天庭,朕倒也不怯去见二祖,也不怕去见堂兄武宗皇帝。
朕自己没本事,可孙儿有本事,帮朕挣回了脸面!哈哈,你们能奈我何!”
嘉靖帝沧桑又略带点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飞出清心阁,在周围的树荫上跳动,像风儿一样,掠过黄瓦、绿树、碧水,然后消散不见。
户部侍郎衔太仆寺卿王国光在统筹局观摩核销清账,已经四天了。
这四天里,他是大开眼界。
闻讯赶来,一起观摩的张居正,也是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