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此十分担忧,更隐隐感到一丝奇怪——父母子女血脉相连,如今做母亲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竟果真可以做到如此……按部就班泰然平静么?
不安之感在心底盘桓,事后想想一切却都有迹可循,那时她却暗暗自欺以为对方只是心怀高义为人刚强,也再未打听过别的了。
姜氏也偶尔会来看她。
尽管自己已瘦得有些病态、可每次见到宋疏妍却都还要说她瘦得太厉害,甚至不惜亲自捧起粥碗喂一个晚辈吃东西;宋疏妍既恸且愧、自然不敢劳烦姜氏亲自动手,便只好接过饭食逼自己一口口往下咽,姜氏瞧着终于浅浅露出一个笑,道:“就该如此……你在我这里留着,我总不能教你伤了身子。”
这话实在太暖,实则那一刻宋疏妍已有些想唤她一声母亲,只是若如此叫了难免便会想起方献亭,那无论于她还是于她都是一种折磨;她便没开这个口,只转而道:“夫人也该多多珍重身体,若一直这般劳累,恐……”
姜氏自明了她的好意,当时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儿,说待忙到年后应当就会清闲下来,过一会儿又端详她一阵,说:“听人说你整日在房里闷着,这却也不利于将养身子,近几日雪后难得出了太阳,你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
——她确该出去走走。
此处是他一族故地,当有许多与他相关的旧景,何况她那时总担忧姜氏是强颜欢笑故作从容,心中亦不愿见她左右无人。
于是后来便常强撑病体陪同对方去城中各处抚问,落雪之后颍川更似一座丧城、处处皆是雪白一片,丧夫丧子的女眷们总是泪眼朦胧,每入一门皆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夫人——”
人人都对姜氏伸出手、向她陈情诉苦毫无保留,宋疏妍在每一张流泪的脸孔上都看到困厄绝望、却从未目睹哪怕一丝恼恨怨尤,或许世人皆知方氏所失才是最重,而他们从不曾高高在上凌驾于人、却始终先于天下承受苦痛。
半大的孩子也在哭、哭完又擦干眼泪去拿自己尚拿不起的沉重刀兵,扬言要为自己战死的父兄报仇雪恨;一代代人便这样出生、长大、征战、死亡……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江南之地总是莺歌燕舞小桥流水,即便在这离乱飘摇的当下也尚且富庶安乐,宋氏清流世家更不曾有过如此的壮烈与血性,或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先国公当初为何执意舍身,平宁安定总是世上最为珍贵之物,可惜明白这道理的人却总是太少太少。
……
“……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
那人的话再次回响于耳畔,只是眼前之景却由玉皇山下葱郁的山色变幻成颍川城中飘飞的大雪,她心底亦渐渐徒留一片苍茫,却竟在他离去之后才真正读懂他的心。
我好像的确由此越发爱你。
……可又深知这便是所谓谬误虚妄。
年关将近时方氏故邸又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远客,乘马车入城时悄然无息不声不响,后来才知那竟是当今大周皇后、姜氏所出嫡女方冉君。
宋疏妍过去只在元彰七年冬狩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之上见过对方两面,依稀记得当年那位太子妃同方献亭生得有六七分相像,如今数年一过竟已白发丛生,大好的年华也显得沧桑老态了;去岁她在江南时也曾有耳闻,说当朝皇后身染怪疾、天子特下恩旨准允其至骊山行宫将养,仔细算来至今也有年余工夫,如今她又归了颍川,莫非……
她素来想得多,姜氏见到女儿时一颗心却是空的,大抵久别重逢总是悲喜交杂苦乐掺半,母女二人紧紧相拥时便连在一旁瞧着的奴婢们也都纷纷跟着红了眼眶。
“冉儿……我的冉儿……”
姜氏终于落了泪,那时既像痛得锥心刺骨又似终于了无遗憾,宋疏妍看着她们、恍惚间又像看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心道倘若她们也终于能在这世间何处重逢,想来也会如这般泪流满面百感交集罢。
她退出门去不再打搅人家骨肉团聚,入夜后却又见皇后身边侍女前来召她谒见;她依言去了,大冷的天却见皇后坐在廊下赏雪,枯瘦的侧影恰似她的母亲,原来方氏上下不单男子需为国赴死、便连女子也是一般茹苦含辛。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她对她低眉下拜。
夜雪纷飞寒意袭人,方冉君转头看向她时或曾淡淡一笑,道:“我既归家便只是母亲的女儿,不再是什么皇后娘娘——宋小姐不必拘礼,请坐吧。”
她言辞恳切,一个“我”字说得尤其随和,宋疏妍看着她与那人十分相似的眉眼,终于还是从命起身坐于对方身侧。
“我与贻之生得很像么?”她像是看出她所想,一双疲惫的眼睛显得比过去更黯淡,“你一直在看我。”
“贻之”……
熟悉的旧称仍然伤人,原来她至今还是听不得他的名字,当时声音也有些哑了,只答:“臣女惶恐……确有几分神似。”
方冉君又寡淡一笑,这次便显出几分怅然了,俄而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瓣,声音一并显得空灵:“只有皮囊相近罢了,我总是不如他的。”
这话很难接,幸而她也不需要她接,说起故人总难免思及往事,时过境迁后更平添几多慨叹。
“他比我成器,也比我有韧性……父亲生前对我二人皆有诸多教诲,我百无一成蹉跎至今、他却日日恪守从无懒怠——他与父亲很像,可终归,不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