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出一段距离,坐在车厢内侧的苏密才开口问道:“事情办妥了?”
“妥了。”
“在亭子里王小姐说了什么。”
“就是让我回京。”窦望撩起车帘,回望着河堤上连绵的篝火,“据实回报,至于是否能满意,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据实回报!说你在河里捞了两天木头?”
窦望回过头,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半张脸被照亮,手抬起,指着头顶,“我亲眼见到王小石生出了满头银,亲身见识到王小石不再主持王家诸事。还有,王小姐叮嘱拆毁魏水大桥,预备泄洪。”
“你的意思是王家放弃了继续追究。”
“我不知道,只管照实回复,该谁闹心,管不着。”窦望像是带着情绪,语声生硬。他并不想将见到王小石的经过告诉苏密,
“还以为来的会是窦三枕呢!”俊美少年见面的第一句话,说的闲散自然,却就让窦望心头一震。窦三枕是叔祖的名讳,少年说起竟像是提起某个晚辈。
少年以拉家常的姿态,接着说道:“窦一裘大限将之时,让窦二白到庄子里问我,窦家以后交给谁?
我说,窦二你不行,不是本事不行,是年岁不合适;三枕也不行,性子差了。还是交给老大的儿子吧。
窦二白和窦一裘同月过世,窦三枕从那时起,没回过庄子。
商场如战场,掌盘子的能眼界格局很重要,还要有股子六亲不认的狠劲才行。三枕好面子,不够狠,你爹够狠。”
被少年含笑看着,窦望感觉如芒在背。预备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得益于有个喜欢他的姑姑,嫁给了韩候的姑姑,让他有机会从小和京都城内最顶级的勋贵子弟一起求学、玩耍,当今陛下也曾是少时玩伴。长大后,朝中高官,商场大鳄,皆能以平常对待。
眼前病恹恹的少年却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惧怕,是那种,仰视高山才明白身为蚍蜉,全方位的压制,使人自内心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疲色满面的少年似乎也不想听他说话,自顾自说道:“灵儿是个好孩子,窦家有福。
窦三枕是啥心思?把你推出来。嘿嘿!他这一辈的人没死绝,窦家和王庄之间就没小辈的事情。
帮我给你爹带句话,窦家和庄子的生意以后就断了。他们叔侄俩也不要去庄子了。
不会让你为难,回去吧,和王庄的香火情,你爹糟蹋的差不多了,这次算是全用完了。”
来小城之前,在家祠里,叔祖砸了长明灯,摔了香炉,哀嚎不止,“窦孟德,你刨了窦家的根。窦家完了!”
退出王家时,窦望在想起,存放在叔祖那儿的那只木匣,邓三望着匣子时眼神里那种对强者的尊敬。
王家,到了无可挽回时,他才有了具体的概念。王家是一棵参天大树,窦家则是树下的一棵小草,一棵稍稍强壮些的草。
他不是一个纠结过往得失不放的人,哪怕知道了窦家自此失去了最强大的庇护,哪怕才明白王小石是因为妹妹,才放弃追究父亲背主的行径。
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对王家显现出的紧张,已经证实王小石的话绝非虚言恐吓,孱弱少年流露出厌恶的情绪,父亲耍弄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大概就是一只嗡嗡不停,烦人的苍蝇。
这两天里,亲眼见识了王家姐弟如何身陷人祸天灾,借力使力,化腐朽为神奇的生财手段,窦望觉得有幸窥探到了商人手段的商‘道’。
再见到王家小姐,尊敬不再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卖力表演,完全是乎于心。
和王公子的一番交谈,是王庄和窦家之间的家事,他认为除了父亲和叔祖别人都没有知道的权利,哪怕这个国家当今的统治者。
马车进了北城门,苏密从车上跳下,朝着驰去的马车挥挥手,走到路边,面朝门廊悬挂的灯笼,把手里的伞举高,整张脸暴露在灯火下。悄然围拢上来的黑影,确认了身份,又无声的散开。
京都城里宇文一袭的勋贵们,应该是对紧张气氛反应最强烈的一群,以溪山候为的十几家勋贵,拿出了家中最悍勇的亲卫,给驻留汉阳县的新月长公主派来了一队侍从。
这些年过四十的老卒,无不是战场杀神,五十人足以抵挡住千人队的攻击。即便是陷入千军万马的包围,也能护着公主殿下突围而出。
苏密把头伸进院墙上的窟窿,听了一会,缩回了头,过去拍打着院门,“沐叔,开门了,是我苏密。”
比起县衙的几位同僚,苏密在王家实在是不怎么受欢迎,特别是几个嬷嬷,从来不给他这个主薄大人好脸色。
给苏密开门的是个六七岁的童子,礼数周全的和苏密行了礼,“苏大哥,你来了。”苏密亲昵的拍了拍童子红彤彤的面颊,“六子咋还没睡觉?”
“我练拳呢!练完了才能睡觉。”麻小六说的正兴奋,忽然见黝黑少女背着手走回了屋中,一下子没了精神气。
院子里支了大棚,行走活动不受大雨影响,苏密刚才在墙洞就听出了麻小六练拳声。
临近南墙的铁匠炉里炉火通明,地上堆着等待修理的抓钩,沐江扬了扬手里的铁锤,算是打过招呼,接着指引着大砖头敲打着铁块。
拉风箱的是个黑面汉子,有个虎虎实实的十来岁男孩蹲在汉子边上,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眼熟,多看两眼,原来穿的是王小石的衣服,男孩肌肉匀称结实,衣服倒是不显大。见苏密穿着绿色大袍子,大睁着眼睛,好奇的看着。
黑面汉子一时间脱不开手,屁股从凳子上抬起,半蹲半站,神色谦恭的颔,“大人。”
“你们忙你们的,别管我。”苏密朝亮着灯的正屋指指,“我来讨杯热茶。”
走到屋门口,苏密看见屋中情形,脚步犹豫,屋内响起王小石的声音,“苏主薄来的正好,快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