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成如惊弓之鸟,“饮牛津又打来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向老乞丐手指的地方望去。
绮霞堆叠的角楼,云翳和翘立的飞檐彼此苍凉渲染,镂出绚烂的暖光,而高楼上的人被一盏阴影覆盖,背后的霞岚如实描绘出她的体态和精致胡帽。众目属意,但她没有觉。
“为这样的女人,打一辈子仗也值得。”老乞丐说。
“什么江南第一美人?”宇成接道,“她是大唐第一美人。”
金羁派重地设在乡野,由派内乡绅捐赠了几个钱搭出草坯房。秋天未尽时,这片房子烧为灰烬,里面的人也没有了。脑满肠肥的郑斯被铁刷子筛掉一层皮肉后仍不交出燕九岭,铁骨铮铮地说:“我和先任门主看着她长大,不能让她落到虎口去。”
许寄北哑然失笑,“我是老虎?”
郑斯艰难地摇头,“你是一颗虎牙,饮牛津才是老虎。”
“你既知道饮牛津是百兽之王,怎么还不自量力呢?”
曲直使周采官在郑斯手足、腰腹、脊背等五处分别施以立钉、杖刑、剔骨的酷刑,最后才将一柄钝剑锁进他的喉咙。金羁派无可劫掠,饮牛津干巴巴地喊打喊杀,过过嘴瘾。剩下一个燕九岭,许寄北把她绑回扬州。
燕九岭二脚猫的身手,连饮牛津的弟子资格都拿不到,但背后教主坐镇,也位列至四护法的炎上使,同侪周采官在越州修罗场便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温吞的青年;润下使游心玄来自浪穹诏,温婉如水,讲话几乎听不懂;从革使许寄端,连许寄北都礼让三分,在燕九岭出现前,她才是饮牛津心照不宣的第一夫人。
饮牛津每年都会从各地搜罗根骨奇佳的孩子,有的是士族乡绅慕名寄养,有的是孤儿。饮牛津开派百年,十二位教主中有四位是孤儿。孤儿统一入籍赐名,第十二代排到“寄”字,才有在位教主和从革使名姓上的相合。
许寄端邀请燕九岭,敬过一杯酒就是下毒的,面上如一母同胞,脚底下频使绊子。许寄北每次出现得仅晚半步,不疾不徐地寒暄两句,再把燕九岭带走。白云苍狗,等许寄端的招数用尽已是翌年六月。
先天元年的六月,幽州大都督孙俭袭奚和契丹两族。邻国与饮牛津往来频繁,契丹特别来使请许寄北从中运作,套取唐军情报。许寄北为免趟这一滩浑水,携燕九岭北上东都洛阳赏牡丹。他位极巅峰的一生全因此行而黯淡。
两株天各一方的藤蔓,迢遥而来,柔嫩的芽角相触后竟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绿墙。许寄北自然想不到洛阳一队奇形怪状的人中,有一株和燕九岭绾合的藤蔓。终其一生,他都咬定燕九岭是被慕之沂诱拐的,根本不去想前者被他在凉州抓获时凄哀下跪的缘由。
慕之沂相貌平平、武功平平,或许有那一队怪人在侧才衬得他出奇正常。那支队伍里为的是一个身体佝偻的银老者,拄一根盘龙拐杖,健步如飞;旁的赤脸壮汉,身长八尺,头胡须尽是殷红色;与慕之沂年若相仿的黄衫男子鹰鼻鹞眼,面□□诈,似是疑心很重;唯一的女子戴着唐初年时兴的幂篱,全身遮掩在宝蓝布帛后。小孩子围着他们蹦蹦跳跳,最后送出几枚铜钱,鼓励艺坛奇葩再接再厉。慕之沂被许寄北关进扬州后,许多同样古怪的人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结派为“摘金钩”,上门讨要慕之沂。
驼背老人说,许教主不如成全他们吧。
许寄北抚摸拇指上的金甲玉谍,坐在漆金台座上倨傲无匹。
驼背老人就说,那我的徒弟你总该还回来吧。
从革使甘愿吃亏一点。水红连枝花样绣罗襦绽开般绚烂,她伸着手指插道:“把两个祸害一并送走!”
许寄北第一次雷霆大作,顺过许寄端握在手里耀武扬威的软鞭劈头抽了她十几下,罗襦破成条条块块,人宛如掉进血池里。周采官和游心玄将她拖下去禁闭了整个月。等她重见天日,燕九岭仍被拘在饮牛津,慕之沂早已由驼背老人赎回,远离江南。蹊跷的是,自那许寄北敛了不驯的性情,转而应承与许寄端的婚事,没再提“燕九岭”三个字。
那是与驼背老人交手一战,五十招刚过,他败了。
从饮牛津关关试炼中脱颖而出,并非缺乏对手,但从未有人陷他于如此惨烈的败局。那一日流光溢彩的剑花如骤然盛放的烟火,许寄北恁的使出浑身解数也毫无办法,眼看驼背老人的盘龙拐头捶向自己前胸,停在咫尺的毫厘。他只好叫弟子牵出狱中的慕之沂,以免输得更无气骨,驼背老人的要求他都默然应许,仿佛没生任何纷扰。
许寄端乐得陪许寄北做个无忧无虑的待嫁新娘,但夜里她悄悄找到软柿子似的从革使,嘱托他“把燕九岭送去泉州,越快越好。”泉州也在饮牛津的势力范围内,并非她宅心留燕九岭一命,有上回的教训,她不敢再造次。
往日的第一胡闹美人妆面也不理地枯坐着,素白绣襦多时不换洗,对着冷落庭院萧萧的死气。她现在倒学会了郑斯教导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燕九岭咽不下几口饭便呕吐不止,不及清理又栽头昏睡过去。周采官在饮牛津修行过岐黄术法,虽然不用看诊也能明白还是诊了脉才开药,烹煎到好火候再给她喂下。秘密出行不能有帮手,所以周采官身兼车驭、药师、总管和丫鬟数职,任劳任怨地做好每件事。偶尔他注视那张令天下男人心旌摇荡的脸不自觉地伸出手,即刻闪电般缩回袖中。
他一直清醒自律。所以即使生性绵软仍能屹立于饮牛津仅一人之下的地位。
到了泉州,燕九岭即将临盆。周采官只好到驿站给许寄北寄出一封信,说是丁母忧,请求守孝三年。这是他从父亲官场上学到的话。他的母亲确已过世,但不知十年前的母忧能不能补丁。
暮山紫,来年四月。燕九岭所居的石壁居冷气蚀骨。她把棉絮缝成小袄裹在婴儿身上,将孩子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