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自从教育专干段邦斌那里得到了马拴罹难的消息后,当天晚上就失眠了。他在感叹生活无情的同时,又在熬煎起了刘巧珍。德顺爷爷骂得对,他高加林就是个负心汉,他现在对刘巧珍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连骑上车子去马店的勇气都没有,毕竟刘巧珍是走进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在表达情感心迹这方面,他连个女人都不如。
大半年来,每当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高加林所想最多的还是刘巧珍。记得上次在建筑工地上,他的右脚受伤,呆在家里不能动弹,巧珍来看他时的情景。而更能让他高加林感动的是,巧珍竟然在他跟前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今天来看你是不需要找理由的。我就是想来看你,亲眼看看你,我就放心了!”现在是巧珍最需要他高加林的时候,他会像巧珍出现他眼前那样的出现在巧珍的眼前吗?加林还是不敢肯定。
事实上,马拴事的第二个星期六晚上,加林上骑车子来到了德顺老汉的门房。
加林鞋一脱就上了德顺老汉的炕,“加林,喝茶!”德顺老汉从柴炉子上取下冒着热气的釟子(铫子),加林摇了摇头,德顺老汉从窗台上取来两只茶盅,倒满茶,吹着喝着,看着加林一副憔悴面孔,“加林,你这是咋啦?”德顺老汉有点不安地问道,“德顺爷,马拴的事情你能给我详细说说吧,也不知道巧珍的情况怎样?”
德顺老汉放下手中的茶盅,长叹一声,“马拴的事情,你明楼叔通前跑后,劳神不少,事后的那些天,他来我这儿,喝茶拉话,俩人说的最多的还是马拴。马拴真是个好小伙,没想到他在村里的为做(为人处世)是那样的好,社员们对马拴的评价很高。马拴出事以后,我去过两次。第二次是送走马拴,事后,我和你明楼叔离开时,和巧珍告别,巧珍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她面部蜡黄,眼睛好像大了,眼窝也深了,皮肤松缩,肌肉失去了弹性,胳膊就像用盐淹透了的白萝卜,人瘦得看上去如同麻稭(麻杆子)一样。”德顺老汉说着说着,痛苦地说不下去了,加林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门房里静悄悄,能听见的只是德顺老汉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锅的声音及加林啧啧的拌嘴声。
加林的耳边这时从窗外悠悠地传来了巧珍的凄凉声:
毛驴驴撞草堆你咋不长长眼,
老天爷杀起人来不挑不拣。
孤雁雁失群沙窝窝里落,
我往后的日子可咋过活……
晚上,加林就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了德顺爷爷的炕上,爷孙难得在一起把过去十几年的事情聊一聊,最后加林才说出了自己晚上的来意。“德顺爷,我想让您老,明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巧珍。”德顺老汉满口答应。
第二天,加林骑上车子,先带德顺老汉在镇上副食商店买了几包食品,现在买食品不要粮票,农村人也和城里人一样,手里只要有钱,随便买自己爽口的食品。出了商店,加林一看手表,不到九点,路上用不了一个小时。
德顺老汉坐在车子后坐,左手的鱼际紧压着坐架钢管,右手紧紧地拽着加林的衣摆,由于德顺老汉不会随着车子的颠跛而摆动肢体以保持车子的平衡,加林感觉车子是十分的难骑,其实德顺老汉的体重和巧珍也差不了多少,加林很小心地给脚上加劲,他一边骑一边尽量避着路上的小土坑。
在去马店的路上,有一段是当年德顺老汉带着加林和巧珍晚上去县城拉茅粪的路程。
驴儿打着响鼻,脖项的铃铛锵朗朗,蹄子在眼前的路上得得地敲打着。月光迷迷朦朦笼罩着周围泼墨似的庄稼,淙淙的大马河隐没在两岸的庄稼地之中,只是车子在路过身后石砭崖的时候,才能看见它波光闪闪的水面。
走头头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哟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走……
坐在前面车上的德顺爷爷,一边喝着酒一边唱着歌,起初加林和巧珍坐在车辕上还保持着距离,在德顺爷爷的信天游声中两人的距离越靠越近,当德顺爷爷唱到这里时,巧珍一下子扑到了加林的怀里,将脸紧贴在加林的胸脯,泪水流在加林的手背上,加林与此同时也用胳膊紧紧地搂住巧珍的肩膀。
月亮升高了,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路两边的玉米和高粱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车子在碎石路上碾过,出轻微的擦擦声,伴随着加林怦怦的心跳。
好一个夏夜啊!加林感叹道。
这一切就好像生在昨天晚上,加林沉思着……
“加林,你还记得好几年前,爷爷带你和巧珍去县城拉茅粪的事情吗?”“嗯!”“那时,你和巧珍是多好的一对,你看看眼目脚下这忙罢活可咋做呀?弄了这么大的瓷器活,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爷爷一想起巧珍娃娃就滚油浇心嘞,娃娃命苦啊!”
加林不语,一会到了马店,加林将如何面对巧珍呢,加林心里还是没底。
路越走越窄了,距离马店也越来越近了,好在加林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路被挖断,做临时水道用,加林从前面下不了车子,只好骑在梁上,双脚踩地,两手使劲地抓紧手把,尽量使车子和地面保持垂直,“德顺爷,你下来吧,过不去了!”就在德顺老汉就要下来的那一瞬间,加林将车子朝里使劲地侧了一下,德顺老汉双脚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过了水渠,上个坎不远处就是马店。车子不好骑了,两人向马店方向走着,德顺老汉在前边走着,加林推着车跟在后面,德顺老汉越走越快,加林越走越慢,两人的距离越拉越长,等到德顺老汉回过头看时,加林干脆站在原地抽起了烟,他一步都走不动了。
“加林,加林……”德顺老汉大声喊道,“德顺爷……”加林回了一声,还是迈不开腿,德顺老汉走了回头路,“加林,这可咋啦?”德顺老汉很关切地问道,“爷爷,我去不了,求你带我看看巧珍,我的腿软的不行!”看着加林那痛苦的表情,也不是一时装的,“那也行,那爷爷就把这人耍了。”德顺老汉似笑非笑地说着,加林忙从车头两边取下食品,郑重地递给了德顺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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