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凭听他说起那人,心中隐隐有些震动:“那个时候就留心了?”
李益笑说:“也不是。”
他有些无奈:“其实我真不知道。”
冯凭笑。
李益说:“你记得那天吗?有一天傍晚,我到营帐中去,刚好你坐在炭火炉子边,见到我,问我手冷不冷,让我坐下烤手,回头还让人赠了我一个抹手的貂油膏子。”
其实这真算不得什么事,那天帐中也不止她和他,当时的情景,也并无半分暧昧。
他一说,冯凭就想起来了。
那时她正在生病,身体也是不大舒服的。皇上在帐中设宴,她却也打起精神来参加。当时许多大臣都到了,明烛高照,官员们衣彩鲜亮,朱紫毕至。李益最后到,一进来,皇上便叫他御前去说话,赐他近座。那时出征在外,天气寒冷,他需要及时奉命,时常需要于马背上作书,冯凭因为看到他手上有生了冻疮,又冒着寒而来,所以才让他近前去炉边烤手。
其实他的手时常掩在衣袖中,平常进帐都垂着袖,如果不是特意留心,是看不出生冻疮的。
那时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留心,当时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像这样。
当时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手上的冻疮呢?大概是因为她有那么几年,也那样生过冻疮。那时还在掖庭,是她人生中最苦最难的时候,记忆太深刻。所以看到了,就忍不住心有戚戚。
他一个二十近三十的男人,高官显位的,平日也是锦衣绣服,往来都是富贵公卿,出入宫廷官邸侯门,一个人能独当一面,居然会生冻疮。那种感觉有点违和,她不自禁便多看了几眼。
冯凭笑说:“没想到你一个侯门出身的贵家公子,居然这么能吃苦。当时觉得很奇怪,觉得你挺耐受的。一般王侯公子都吃不得苦。”
李益笑:“哪有不吃苦的,其实我小时候吃的苦比寻常人家孩子还要多的多了。我父亲讲究食素,不吃荤,家里从来见不到一点荤腥,仆人煮饭也不放油,什么味儿都没有。他吃饭每顿只吃小半碗,只够半饱,因为吃太多了,对健康不益,后来还开始辟谷了。全家也都跟他一样,每人每顿只吃半碗。其实现在还好了,吃半碗也差不多够了,但那时候长身体,每天都感觉饿,随时都想吃东西,但是又不能多吃。除了正餐他也不许我们吃别的零嘴。每天的功课又多,看着书,眼睛都是花的,真是饿的路都走不动了。”
冯凭听的就只笑。
她大约知道,李益的父亲李慕,就是极严苛的那一类老儒,在妻妾子女面前非常有权威,在家说一不二,没人敢挑刺,没人敢说半句不是。李慕以博学鸿才和严苛律己出名,培养的出的两个儿子却全都不像老父。李羡为人是出了名的放纵叛逆,李益呢,表面上循规蹈矩,骨子里其实是极清高,绝不妥协的人。
“哪个女人嫁给你爹,也真是够倒霉的了。他自己辟谷,就不让别人吃饭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益说:“饿得直不起腰,背书的时候累的出不来声,被父亲看见了,就要挨骂,说行不端站不正,萎靡不振,没有读书人的样。他要求儿子走路身体要笔直,坐的时候非常端正,说话中气十足,我们达不到,便被罚去抄书,然后晚上不许吃饭。有一次我跟大哥饿的实在不行了,相约了去厨房偷东西吃,结果被他知道了,被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天。”
冯凭笑说:“是够可怜的了。”
那些曾经经历的事,当时觉得难以忍受,事后讲起来,却都淡定了。李益笑说:“那时也没有别的娱乐,每天就是读书,白天读书,晚上学习到很晚,天不亮又要洗漱穿戴好,到父亲房中去请安,他就会顺便考问我们昨日学过的功课,记得不好就要挨罚,用戒尺打手板心。大哥记性好,学的功课一遍就能记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我就要每天第一遍鸡叫便起来,悄悄点灯拿着书本温习功课,好应付他检查。”
冯凭说:“你挨过手板心么?”
李益笑:“我没有挨过。只有大哥经常挨,他比较懒,记性好,但有时候会出错。”
冯凭好奇说:“那后来呢?”
李益说:“后来,我们就习惯了。”
无耻
不知不觉,又讲起他的家事了。
李益娓娓道来,冯凭就将手托着半边脸颊听。
那时候兄弟感情还是好的,朝同食夜同宿,学习读书,后来怎么就不好了呢?
说到底,还是为了利。
都是李羡闹离婚闹的。
十五岁的李氏兄弟,少年成名,一同受到太武皇帝召见。金殿对试,太武皇帝对兄弟二人极是欣赏,赐了李大驸马,赐了李二国子博士的官位。李益入了国子监,开始步上仕途,此后一帆风顺,十九岁担任南安王王傅,南安王被杀后,又被起复为太子太傅。李羡却从做驸马之后,仕途再无起色,又和妻子华阴长公主不和,婚后半年便闹起了离婚,闹到父子失和,几乎翻了脸。
本来李羡和父亲闹,跟李益也没什么关系。但李羡得罪了父亲,惹得父亲说出要废嫡立庶的话,兄弟之间气氛就不对了。
再加上慧娴在中间。
亲人之间,真说是什么大矛盾,其实说不上,大约就是日常许多小事的累积。
父亲重病在床卧时,李益日日在床边尽孝,朝视晚请,大小事汇报,俨然一副父子情深的样子。李羡要进门去探望,却被父亲怒赶出门,兄弟见面,李羡语气便酸溜溜的,反正就是,大家都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