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
“请棺!”
抬棺的都是劳力,里头最扎眼的是狼孩,狼孩大号叫什么倒不清楚,只晓得小时候跟他哒哒一块看瓜棚,好家伙,这小子半夜叫狼悄摸给拖了去,哒哒捞起棍子去追,人没事儿,打那开始他就叫狼孩了。
狼孩今年二十有一,牛一样的身板,三年饥荒,没饿死他,吃树皮都长肉。大小伙子刚娶了新媳妇,这抬棺的力气劲头,就是新媳妇给的,新媳妇叫雪莲,人如其名,浑身雪白,十八岁的新媳妇十斤杂粮面就换来了,没有不羡慕的。
劳力抬棺,妇女们在后头跟,一边跟,一边瞅狼孩的新媳妇,嘀嘀咕咕说,雪莲比凤芝还俊,比下去了,雪莲眼睛更大,雪莲皮子更白,腰就那么一掐掐,屁股倒是肉墩墩的……前头棺材里装着死人,可新媳妇花儿一样,长在春天里。
凤芝前年年尾才做的新媳妇,今年就显得旧了。
棺材走了一半,有人想使点绊子,是谁呢?东头李红波他小儿子李大成,过去那年景,李红波这一大家子五六口人,统共二亩地,根本不够糊那几张嘴的,后来,分得了土地,做了贫农团副主任,全家都很高兴,算是实打实翻身做主人。李大成想娶凤芝,可凤芝家是富农成分,凤芝也不中意他,一来二去,这门亲事没做成。
李大成长得不赖,浓眉大眼,要放从前,那不敢看轻地主少爷,现如今,天地翻了个面儿,一切都是那样不同了。他看不上章望潮那俊白的脸皮子,怎么看都不顺眼,说是来抬棺,半道上撂了担子说没劲,得要口烟,要口辣酒。马老六是主事人,应了他的要求,可没走几步,又要东西。
“大成,你这就是不给你六叔面子了。”马老六不提章家,单说自己。
李大成知道马老六他爹当年受过章家恩惠,心里骂了句,但马老六在月槐树那也是服众的一号人物,乡邻之间,有些鸡毛蒜皮的争执,都喜欢找他出面说和,没有说不好的。李大成便悻悻作罢,说一嘴“那给六叔面子”,这风波只起了浅浅的涟漪,又平和了。
章望生浑浑噩噩的,一路上,叫走就走,叫停就停,孝子对着棺木得叩头,膝盖生疼,跪下就难能起来,兄弟俩相互扶持撑起彼此,又继续走。
一直到黄昏,哒哒住进了老陵里,新翻的土,鲜鲜的,夹杂着正儿八经的春味儿,章望生把脸叩到上头,再抬头,对上人群中露出的一双眼。
那双眼,夹在大人们的腿裆里头,黑白分明,真是明亮得不得了。
章望生一下就被这双眼给看定了,十五不言不语瞧着他,什么也不懂,就是来看出殡的。她不晓得人们为什么哭,为什么喊号子,只晓得死了人,死人是什么?就是要睡地里去,再也不起来了。
章望生出了神,心里一热,差点喊出来。
可那么多的腿,稍微一挪,那双眼就瞧不见了,怎么都寻不着。
晚上还剩个热闹的尾巴根儿,得管抬棺人,一个房头的再吃顿饭,院子里乱糟糟的,油灯挂在树杈上,隐绰绰间,映着个影儿,那影儿小小的,老鼠一样灵敏,手爪子不声不响地伸进了馍筐。
十五抓了馍就跑,可马老六那双眼天生就是捉贼的,十五被搡到人窝前,马老六说:
“你这小子还敢来!”
十五抱紧了杂面馍,这孩子,脑袋大脖子细,只那一双眼灵灵的。
这年景,一口吃的就是命,马老六非要问清楚不行,十五年纪小,可是头倔驴,打死不吭声,只把一双眼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