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人客稀了,关店。穆娘在洗碗,收拾屋子,穆良朝把门板一块一块装上。装到最後一块的时候,对面突然跑过来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两个脸颊跑得红红的,对著自己笑,声音甜甜的,道:“良朝哥,我今天刚回来,听说你病好了,来看看你。”
穆良朝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眼姑娘,再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娘,道:“姑娘,我,我……病了以後,好多事想不起了。对不起,你是谁?”
小姑娘闻言,愣了半天,看看穆良朝,再转头去看看穆娘,怯声问道:“穆妈妈,这……是真的吗?”
穆娘过来,点点头道:“小慧,我家小朝脑子有点烧坏了,记不清楚东西。你别怪他。来,进来坐吧。”
“那……那,他还会想起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穆娘说完,看小慧的眼神一直往下暗去,有些不忍心,拉了拉小慧的袖子:“进来吧。我也好几天没见你了。咱娘儿俩说说话。”
“都忘了吗?把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吗?”小慧好似没有听到穆娘的话,只顾声音很小地喃喃自语,似是在询问穆良朝,又是在询问自己。眼光在穆良朝的脸上扫了一遍,才伸出手来,递过一样东西,道:“良朝哥,这是给你的。我,我……能问你几句话吗?”
穆良朝为难地看了看穆娘,却见穆娘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去吧,跟小慧聊聊,余下的娘来收拾。”
穆良朝无奈,随著小慧出门。一路在没什麽人了的青石板街上走,半天没有人说一句话。快要走到尽头,小慧突然说:“良朝哥,你愿意娶我吗?”
这话来得太突兀,穆良朝只能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拒绝。小慧见穆良朝这样,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穆良朝听见压抑的啜泣声。不知该如何安慰,穆良朝的手紧紧地扭在身後,过了半晌才道:“别哭了。”
这话一说出来,小慧哭得更厉害,继继续续地说:“今天有人来向我爹提亲了……你,你……我,我本来想来问问你……可你把一切都忘了……我,我该怎麽办……”
“我也不知道你该怎麽办,我怎麽能替从前的穆良朝来做决定呢?”穆良朝心中暗想著,叹了口气,见小慧越哭越厉害,没有办法只好努力劝解,慢慢地低声道:“小慧姑娘,现在我把你忘了,你就视我为陌生人吧。你嫁给我与嫁给别人没有区别,还或者可能因为你对我的期盼,让事情更糟。对不起,小慧姑娘,对不起。”
也不知小慧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哭了好久,突然站起身来,盯著穆良朝看。穆良朝从前因为毁容的原因,每次出门,必被人看,所以,对於别人的眼光早就免疫。眼下,小慧的目光有有太多不明,或者是悲伤,或者是绝望,也或者透过自己看著别人的深情,这些都无法影响到穆良朝。穆良朝就这样直直地负手站在月光下,任小慧把自己看个通透。
夜风很温柔,自己却很残酷,无奈地残酷。轻轻叹口气,自己的到来,是没有一个人欢迎的吧。娘刚见到自己的时候也是悲伤的,现在这个小慧姑娘又是如此。默默无语看著小慧,小慧却突然转身,连再见都没说,就跑离开去。
4
过了半个月,穆良朝听到了威远镖局林大小姐林慧与张员外之子张秀才订亲的消息,手里捏著那天小慧送的荷包,心里翻滚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示好,却被自己没有任何犹豫地推开,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成亲那天,吹吹打打,一街的闲人都堵著去看新娘子,穆良朝也去了。
新郎官骑著高头大马,一身喜服,一脸笑,长得倒是周正。穆良朝见此人眼光清澈,倒不是个坏人样,也就松了口气。隔著大红轿子,看不清新娘的模样,心中微叹,遥遥送上祝福,转身离开欢笑的人群。
“……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憔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
嘴里喃喃念著穆娘教的可以让揉面不累的口决,手上揉著面,这样一来二去,心神皆明,渐渐就把俗事忘了。穆良朝觉得这口诀很奇妙,只要念著口诀,一天忙下来,也觉不出身体上的累。现在的穆良朝已经是面馆正式的拉面师傅了,穆娘终於可以享享清福了。
除了这个有用的口诀之外,穆娘还教了穆良朝一个方便钓鱼的方法。用所谓的灵识寻找鱼源与引诱鱼上钩,穆良朝练了很多次,才算有点门道,从此乐此不疲。幸好一家子都爱极了吃鱼,每半个月都要停业一天,去海边钓鱼,钓回来的鱼能足足放满一水缸,够吃半个月。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每天早睡晚起,守著老娘与名叫弟弟的小狐狸,享受一屋子热闹。穆良朝渐渐适应独当一面的面馆老板的生活,这种安静的,没有波澜的生活正是他所向往的,不以为苦,经过受尽白眼的上一世,穆良朝格外珍惜眼前的平淡。只想如此终了一生。
可是天不从人愿。第二年春天时,杨柳依依,春风依旧。穆娘突然病重,卧床不起。没有任何征兆的病,大夫也诊不出所以然来,只开了些强身补体的药敷衍了事,眼见著穆娘一天一天瘦弱下去,以前的胖圆脸,现在也削了尖。穆良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个娘虽不是从小把自己养大,却是这两世以来与自己最亲的人,穆良朝已经在心里把她当成了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