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打消了亲征的心思,众臣大松了口气,不必在揪心边关战况之余,还要腾出心神来应付她。
奈何刘藻那边却是要做戏做全套,显出不甘不愿的模样来,介于是受谢相所迫,使她不能成行,故而这几回朝上又或奏事之时见了谢相,她俱是冷颜相对,无甚好声气。众臣见此少不得暗叹丞相不容易。
尤其是李闻,宗正卿私底下与他抱怨了一句“陛下什么都好,只可惜偶尔会犯浑,前头议谥是一回,今番亲征又是一回。幸而她还听得进丞相的劝,只是丞相犯颜直谏,少不得使陛下生厌,长此以往,恐难得善终啊。”
宗正卿是刘氏宗亲,身上还有个侯爵,平日并不与哪一党深交,但因从前不惯太后与梁集外戚作乱,又不惯昌邑王在位时的荒淫无度,一味依赖孙次卿而无主见,故而他私心里还是偏向扶立少主的谢漪多一些。
眼下见丞相与皇帝生隙,他自免不了惋惜。
李闻神色有些怪异,却是闭口不言。
宗正卿与他私交还过得去,见他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却是容色淡淡,连胡子里都透着一股冷淡,忽想起什么,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这儿与谢相还有一场龃龉。”
李闻自矜为帝师想做丞相,并不是什么秘密。宗正卿揣度着他们相识多年,打趣两句也不打紧,便开起了玩笑“帝相生隙于公而言,却是好事了,弟在此,谨祝公早日得偿所愿。”
李闻嘴角抖了一下,真是有苦说不出了。他要能早日得偿所愿就好了,丞相与皇帝赶紧幡然悔悟,而后尽快立皇夫,诞皇嗣,他纵是不做丞相,也无憾了。毕竟,她们二人如此僵持也太苦了,女子总还是要有归宿的。
只这话却是谁都不能说。
李闻满腹心事地与宗正卿作别,回到府中,门客来禀,少君有信来。
李琳一早被皇帝任为郡丞,外放出京了。郡丞虽非一郡主官,但照李琳的年岁来,亦是前途无量。李闻还颇为欣喜,命人打点了地方,送孙女出京。结果李琳不思如何辅佐郡守,治理一郡,时常家入京,询问宫中境况,寻求回京契机,犹在执迷不悟。
李闻气得不行,此时闻得她又来信,连信上写了什么都懒得问一句,冷道“不必理会。”
刘藻表面上对谢漪十分冷待,仿佛怨她坏她好事,使她错失了一回建功立业好机遇,实则颇为不安。
谢漪知她用心,她并非真想亲征,而是欲使人以为,唯有丞相方劝得动她,次数一多,时日一久,丞相自然地位超然,且受百姓尊崇。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声名便少不得受损,大臣们口上不敢说,心中难免唾骂两句昏聩。
刘藻不在意这些,千载史笔如何写,后人如何评价,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她今生总要能与谢漪执手并肩一回,哪怕只有一回。
可谢相在意。
那日谢相便道,声名受损,太委屈她。
她那时便有些慌,硬生生地转开了话题,不愿深谈。可不谈并非就不在了。
她一深思,奏疏便得慢了,月上中天,灯烛燃了大半,还余下十余卷竹简堆积在侧。胡敖望了滴漏,走到御案前,恭敬道“时候不早,陛下当歇息了。”
刘藻正心烦,思索着谢相是否以为她行事不妥,听他聒噪,皱眉斥了一句“休来烦朕。”
胡敖受斥,吓了一跳,又不敢顶撞,只得委委屈屈地退下。
刘藻心烦意乱地随手一翻,翻到一卷竹简,是边城呈上的,边军屡战屡胜,将军们也要为麾下请功。时下的功劳是照首级数来定的,斩首一级,赐钱几何,累计几级又可赐爵,皆有明文规定。故而与其说请功,倒不如说这是将数战战况写到一处呈禀了一回。
刘藻了眼,心情顿时明朗了些,这几仗打得当真出彩,大汉赫赫国威,必已扬名西域。匈奴遭重创,余下的仗便更好打了。
刘藻又往下读,却见末尾有谢相的签押,谢漪二字端方秀致而不失内敛,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上呈皇帝陛下圣裁。
国中许多事,都是丞相带着底下的幕僚与九卿一同处置,并不会呈禀到皇帝案头。毕竟天下九州,宽阔无边,若事事都要呈禀皇帝,便是不吃不喝,每日再多变出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的。故而底下处置了,觉得有必要上禀皇帝的大事,又或是底下分歧颇大,不能决断的事,方回呈禀到皇帝面前。
后者底下都会有丞相的签押,且会附上一句“上呈皇帝陛下圣裁”的小字。
刘藻的目光便被谢漪二字吸引,目不转睛地着,指腹温柔地在那二字上抚摸。
这是谢相的字迹。人的字迹其实能透露许多,纵使同一人的字迹,不同时期也是不同的。早两年,谢相的字固然端方,却透着一股锋锐坚决之气,气势逼人,而今一笔一画,却更为内敛,显出温润之象。
是那时,她要一人扛着许多事,故而不得不咄咄逼人,不得不果敢勇毅,而今有她来分担了,谢相便不必逼着自己与人争端。
她内里其实是个淡泊无争之人。否则,又怎会在当年教她纠缠过甚时,轻易请辞。
刘藻着谢漪的字迹,回忆起许多事,大大小小的都有,只是桩桩都有谢相的面容。谢相在就好了。刘藻想,她就能与谢相说一说。
窗外风一吹,烛影晃动,仿佛将字迹都晃得晕开了,刘藻忙用手去为烛火挡风,目光还留恋地落在竹简上。胡敖侍奉在侧,自是发觉了清风吹动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