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还没有新中式的概念,林羽翼贫瘠的词汇量的确不足以夸出什么花儿来,如果是十年后的她,还能侃侃而谈地说出什么“清雅却又不失厚重的古典美学”一类的话来,可这时的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
洁白的小楼伫立在五彩缤纷的花园里,寒冬刚刚过去,花朵却开得极盛,一簇簇绽开的花朵与绿叶枯枝相称,一点儿也不显得单调乏味,显然对花朵的品种、种植位置,屋主人都有一定的规划。
“王登高,羽翼,进去吃饭了。”王大元杵着拐杖来到儿女身边,催促到。
“爸,你看那儿……”王登高呆呆指了指。
王大元看见那座小楼,倒没有像一双儿女那般失态,他只是眸色深沉了一些,浑浊的眼眸似乎在盯着那座小楼看,又似乎只是看着低洼地呆。
“哎哟,那是月妹儿家!”旁边一位大婶笑呵呵地介绍说,“我们月妹儿可有出息了,高中一毕业就傍上大款,找个有钱人嫁了!结果没几年,老公死了,她拿着老公留下的钱去做生意,还真就做起来了!现在她在蜀都过得可好,回村儿时次次开的车都不一样!”
大婶高高仰起脑袋,神情特别骄傲,可林羽翼却听得不太舒服……什么叫傍上大款?林羽翼还没开口问呢,旁边另一位婶婶叉着腰,厉声道: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儿!什么叫拿老公的钱去做生意?月妹儿刚开始那段时间,你是不知道她过得多惨!每天起早贪黑的,还要带着两个娃去镇上赶集,硬是靠着那修家电的手艺赚到钱撑了下来,她才没拿她老公的钱,她靠的是她自己!你别到处乱说!”
不知道为什么,林羽翼听着,心里舒坦得松口气。
“你晓得她没拿钱?你看见的?就算她没拿,一个漂亮女娃儿在城里做生意,我不信她没傍上别人!女娃儿嘛,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
“是是是,像你这种看人家长得漂亮就觉得人家旁大款的,没脸没皮的,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和家里头那个离婚去傍大款吧!”
“我当然想,可惜人家有钱人也看不上我!”
林羽翼:“……”
村里阿姨吵架,就是这么剽悍,且实诚。
在两位大婶激烈的争吵声中,林羽翼依旧看着那栋小楼,身后嘈杂的声音——无论是大婶的争吵声还是宾客们的说话说,与那栋小楼的静谧相比,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几步之遥,却又遥不可及。
“爸,你听说过那位苏姐姐吗?她在做什么生意?”林羽翼牵着父亲的袖口,声音很弱。
“隐约听过一些,她刚开始在镇上摆摊修家电,那会儿我们十里八乡的找不到一个家电师傅,我想,她也因此积累了一点本金,后来……”王大元努力思索着,回忆着亲戚们曾和他提起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将那些点滴汇聚成一个个完整画面,“后来她有了本金,去广都租一间铺子做生意,修家电,也卖家电,就是你哥读初中那年,那会儿我为了他读书的事儿,回广都求人帮忙,还路过了她的铺子呢,可惜,那会儿也没想着进去坐坐。”
“再后来,她好像没在广都呆多久就进了城,去大公司里工作……什么公司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大家说她当领导了,惹人羡慕得紧,几年之后……也就这两三年的事儿,她就辞职自个儿做生意去了。”
“哇……”林羽翼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觉出向往的轻叹。
从摆摊再到自己开店,又去大公司工作,当领导,最后自己做生意,赚大把的票子……这样顺风顺水的生活经历,林羽翼觉得羡慕极了。
她死死盯着那栋洁白的小楼,恨不得把它刻进心里似的。
一双粗糙的手掌轻轻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随即,她听见父亲沉稳的声音:“羽翼,好好学习,你以后也可以。”
林羽翼没有来得及点头,她继续呆看一会儿那栋小楼,父亲和哥哥已经转身走回了吃席的院子里。
“小鸟妹儿,你爸说得对,你也可以!”刚才那两位大婶吵完架,其中一位笑着揉一把林羽翼的脑袋,“多水灵的女娃啊,以后你把头留长点儿,把自己打扮打扮,找个有钱人嫁了那不是轻轻松松?”
“……”
之后,林羽翼的注意力没在席上,更没有注意今天结婚的那对新人,一直到下午回家,她满脑子都还是那栋漂亮的小楼。
傍晚,确定父亲的身体没有大问题,王登高收拾好行李回广都工作。
临走前,他对林羽翼说:“小鸟,初三最后一学期,好好读书,考个好高中。我这辈子早就定了,估摸着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过去,也挺好的,反正我现在过得挺松活,工资不多,但也还成吧。你不一样,以后爸能不能过好日子,就靠你了。”
“嗯。”林羽翼沉沉地点了头,送王登高上公交车,然后一个人走回村里。
那段十来分钟的小路,林羽翼踩在田埂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夕阳下自己的影子,走得很慢很慢,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十五岁少女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与那栋漂亮无比的小楼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场绝美的梦景。
当晚,林羽翼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先是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几秒,然后不太习惯地开始收拾书包,做足回学校的准备——不算寒假,为了守在重病的爸爸身边,她已经两个月没去学校。
“爸,我先去学校——”林羽翼推开父亲虚掩着的房门,然后她呆住。
父亲没有回应她。
王大元躺在冰冷的床上,走得安安静静。
他在重病时最痛苦的那几天没有走,他吐着血拼命熬过了冬天,却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安静地离去。
所以林羽翼永远忘不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