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又到了周一,宁州师范的教学楼,沈涵初和夏中昱都在廊子上休息,两个人碰到一处,就闲聊了起来。
夏中昱突然说道:“昨天劭南来我家时,跟我提到了你。”
“哦?”
沈涵初有些惊讶。
中昱道:“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客气。”
沈涵初笑了一笑,心下明白楚劭南这样说,是因为那晚她坚持不让他送。其实也并非是因为她客气,只是她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坐在上面,总觉得四空八落的,对面开过一辆汽车来她心里一惊,跑过一辆黄包车来心里又是一惊,连走过一个人来她都要一惊,好像这脚踏车会随时撞上去一般。虽然理智上她清楚是不会生这样的事情,可理智归理智,她心里可受不了这一路不断的心惊肉跳。
中昱又道:“他还问我,你的性子是不是一向来这么冷冷淡淡。我们几个在一处时,为什么你总不说话?有点沉闷……”
沈涵初听了后一怔,随即依旧笑笑,可笑得有几分勉强。因为这虽然不是什么不中听的话,但也不是好话。她一向来是不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的。可不知为何,这话从楚劭南口里说出来,她心里竟有几分失落。
中昱直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又道:“他又说——不过你活泼起来倒是很有灵气的……”说完他把脖子伸得长长地探过去,一张大方脸凑到她眼前,笑着说:“嘿嘿……灵气吗,让我仔细瞧瞧,我怎么从没瞧见过?”
夏中昱向来这么口没遮拦的,沈涵初本不想理他。可是他就这么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好像那晚她和楚劭南之间,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沈涵初明明心里坦荡荡,却被他一双炯炯的眼睛看得心虚起来,好像真的生过什么一般,脸热辣辣的开始烫。
幸而这时铃声响了,她赶紧说:“我上课去了。”
便往教室里跑,这才混了过去。
从这日后,沈涵初却对楚劭南却格外地注意起来。她和夏中昱在宁州师范上课,偶尔聊天时,总会说起一些关于楚劭南的事情。一提起他们的往事,夏中昱总是滔滔不绝:“劭南啊,在这宁州也算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可他为人呢,一点架子都没有,又善于助人,没有人不喜欢和他做朋友的。”
沈涵初便道:“楚先生倒的确挺友善的。”
“虽然友善,可厉害起来也是相当凌厉。想当年我和他还在读书时,他就是学生中的领袖了。有一年宁州闹灾荒,周边的灾民都涌进了宁阳城里,生好几次抢米风潮,谭都督便下令驱赶难民,就是劭南去督军府上据理力争,才让谭都督改了主意。后来,他又组织大家四处募捐,偏偏就是他有办法,让那些一毛不拔的商贾乡绅乖乖地拿钱出来募捐,接济灾民。”
沈涵初听了,心中暗暗敬佩,又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等他刚毕了业,谭都督就亲自带了聘书上楚宅拜访,要聘他到督军府的秘书处做官。只因楚伯父不愿他从政,他后来才改去了宁华大学任教。劭南他博学多才,年纪轻轻就做了教授,他可是宁华大学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哩……”
“他还是《新民报》的主笔,他的报纸呀,什么文章都敢写,政见又常常有悖于当局,有时候可把谭都督呀,气得可够呛的。谭都督虽然时常恼他,可到底是个惜才之人,真有什么事情也还总会帮衬着他。”
夏中昱滔滔不绝地说,她便支着下巴静静地听,关于楚劭南的每一句话,倒像是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她的心里。
宁阳城里几家知名的书局报社,都是楚家的产业。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新民报》。《新民报》言论犀利,不为当局所控,楚劭南亲任着报刊的总编辑,一杆笔所向披靡。因而这《新民报》在举国的林林总总的报社中,颇有威望。
自沈涵初与他们相熟后,也常被邀去那报社活动,或是一起读书聊天,畅谈古今;或者研读稿件、评击时弊。与这样一群磊落的人一起,生活倒是很有乐趣。
那报社的堂屋一角有架旧风琴,沈涵初以前在法国时,参加过唱诗班,学过几曲子。有日午后,大家起哄要她上去弹奏一曲,她推脱不了,只好去了。
那风琴放置在窗边,窗外是一片碧绿的湘妃竹,紫斑点点,洒在青亮的竹节上,春日的午后,暖风吹拂,竹叶像醉了般沙沙摇曳,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缝,也是斑斑点点洒了她一身,她穿着件藕白色的镂花绉纱洋裙,乌黑的头,脑后束着根朱霞色的带,那带上的水钻在翠竹金光中闪着熠熠如幻,唱诗班的曲子,又有一种肃穆圣洁之感,报社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