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所有人不知道怎么安慰珠玉,这对年轻的恋人感情是那么要好,甚至可能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更好。尽管珠玉能说话,神志也清醒,她每顿饭越吃越少,直到最后除了水,什么都吃不下了。
再这样下去,一个走了,另一个也要跟着走。
孟惟和雨晶坐在珠玉床前,给她吹冷肉粥,劝她好歹吃一口。她每日只是昏睡,睡眠的时间比清醒得更久,偶尔醒了,反倒像是到了夜晚,一个人刚刚入梦一样,昏昏沉沉,懵懵懂懂。
今天,她意外地跟身边人开了口,“我梦到那天早上,我们没有去山上,我说我起不来,我们就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如果我们没有上山,他肯定还好好的。”
一语未毕,泪水就滚了下来,她压低声音哽咽。孟惟与雨晶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倒在她们的怀里哭泣。
“如果那天没上山就好了,没上山就好了”她小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这是一把能让时光倒流、爱人苏醒的钥匙。
不管是盛家还是柳家,没有一个人怪她,没有一个人认为这场祸事是她引起的,但珠玉走进了死胡同,她颠三倒四说了一些她们都听不懂的话,“都怪我,我说我害怕看到,待宰羔羊被割破喉咙,放血”
珠玉哭泣时,努力把哭泣声音压到最低、声音憋在胸口,这耳语一样的屏息呢喃只有孟惟和雨晶能听见,“他活着,哪怕我们没有遇到他一辈子想不起盛珠玉是谁,都行,只要他活着”
她不愿意让嬢嬢和爸爸担心。
这几天病房外流水一样许多人来来去去。麓镇上的很多人都来探斯昭的病,水果篮子和鲜花放在外面,人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年纪轻轻,年纪轻轻”
年纪轻轻就要离开人世了。
陈叔公全家都来了,包括他九十岁的母亲。老太太得知斯昭和珠玉的事,一直拉着三嬢嬢的手,窸窸窣窣地说话。
她的儿子和儿媳妇都要走了,她还不肯走。
“把小柳先生的妈喊来,用老法子,去山上叫魂,叫一叫,他就能回来了。”这位年轻时走南闯北,四处唱鲜花调的老妇人,有一肚子这样的“法子”。过去的时代还有人信,现在人人都知道这是迷信。
三嬢嬢拒绝不了这个建议,可也完全实现不了,“小昭妈妈在国外,来不了的。”
“那就找别的亲人,要至亲至爱,一定要试试,只要去山上喊了,他就知道回来了。现在他还在山上徘徊呢。”
“小昭还有一个弟弟”
雨晶快步走到她们身旁,出声道:“妈,让珠玉去。”
陈家奶奶知道珠玉是斯昭的恋人,眼下正生着病。
“如果让珠玉去做这件事,她就会打起精神来,起来吃饭走路。他们也是至亲至爱啊。”
清醒的珠玉望着这位年逾九十的老妇人,她已经没有牙齿了,说话时像是嘴唇在颤动,声音一贯的低,“你去山上,把他喊回来。如果他们拦着你,你会怕吗?”她浑浊的眼瞳射出审问的视线,衰老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攥着珠玉的手腕,又问一遍:“你怕不怕?”
“谁拦着我?”她一字一句问道。
老妇人手指指天,“他们会派人来。”
见到这一幕的三嬢嬢和雨晶已经后悔了,她们不知道这个老妇人是否还神智清醒着,人老了,犯起糊涂,满口说的都是胡话。她们别也跟着犯糊涂。
“我不怕。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做?”
老妇人声音忽然大了,“去和他们说话,告诉他们小柳先生不是坏人,你要把他们说服。他们在讨债,追着他讨债。
小柳先生都和我说了,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尽你的心,在这个世上好好做事,做得足够多了,债就还光了。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但那些人不信,还要把他带走。
他是你的男人,你得去帮他说话!”
在上山之前,珠玉始终不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也许那只是老太太糊涂后的幻想。即便如此,她依旧决定要一个人上山,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一遍。
群山
春节那一阵,连续几天,镇上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的队伍走街串巷,后面跟着高跷队,五猖神出巡垫底压轴,高头大马踢踢踏踏,宛如古装戏走进现实。
孩童们凑在街道两边拍手笑闹,大人跟在后面,催他们站远点,不要让鞭炮崩了。
直到最后一天的庆典结束,街道上才安宁下来,清扫的人用扫帚慢慢扫去路面的彩带纸屑。
“上去吧。”在小镇恢复平静,万籁俱寂的这一天,陈太奶奶拍了拍珠玉的手,“去吧。”
她翻身上马,松开缰绳,让马儿踏上和缓的山道。珠玉会骑马,学校有马术课。但许久不练,有些生疏了。
要骑马去,去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一定要骑马。陈太奶奶的要求让旁人不甚理解,她好像在排一出穆桂英出征的大戏,而将士必得是骑马的,这位老妇人的神智庆幸与否,连她自己的家人都不确定。近年来,她看不清,听不清,糊里糊涂,在家从早到晚地在院子里晒太阳,手边开着小广播,穆桂英挂帅也是从早听到晚。
连陈太公都劝盛家人不要听他老母亲的话,老太太明显是老糊涂了,说的话都不能当一回事。
支持珠玉骑马上山的只有斯昭的弟弟,他说他信这老太太的理论,汉地有汉地的规矩,各地有各地的神灵。
她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应当在何处停下,再和谁说话。马儿走得很慢,时走时停,停下来在路边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