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慈子孝,一团和气走得远了。他趴在尘埃里,久久不曾起来。他原以为,设计这一切的是二叔,可是凤默扮了自己陪在爹爹左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整件事是谁主使,他至今不曾知道。只是门口送了爹爹车驾的忠叔见得这乞丐久久不曾起身,以为他死在了堡门口,大步行了过来,在他身上踢了一下:“喂,醒醒……”忠叔是贺家堡的老人,跟了爹爹一辈子,如今老了便在府中做了总管,总算是个可靠的人。他这些日子饥寒交迫,又被眼前之事打击得半点力气也无,半日,才低低道:“忠叔。”身旁之人大声骂骂咧咧:“你这乞丐,找死也不选个地方,怎的跑到了贺家堡找死?”又听得他低低的用仅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大少,入夜之时到后山小树林等我。”又假意踢了他一脚,这才转身走了。他原以为忠叔能为他解惑,可是他只是背着个包裹前来,跪在他面前求他:“大少,这些银两是忠叔一辈子的积蓄。忠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还请大少快快离开此地,这一生都不要再回来,就当那一夜……那一夜你已经死了……”手中的包裹并不轻,但压着他的心,教他连喘口气也觉得极度困难的,是忠叔的话。他跪在这里,苦苦哀求他离开太原府,离开大周,隐姓埋名的活下去,忘记贺凤冷这个人。见得他不肯,他又立起身来,趁着他伤后体虚,全无反抗之力,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托运给一家镖局,带他离开。玉门关外,黄沙迷目,胡霜如剑。他久在太原府锦衣玉食,一朝生死落魄,全凭了忠叔的回护。然而,人心叵测,他又身份未明,忠叔虽久已追随堡主行走江湖,紧急时刻难免忙中出错,忘了他如今全无自保之力,那包裹之内的黄白之物着实惹眼,才给他埋了祸患。半个月之后,有一日他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到了戈壁大漠,周围荒无人烟,鸟兽不见,身上金银分文不剩,被那押镖之人劫掠一空。自他受了伤,便不曾好好休养,这一路之上又不曾有好药,这些时日胸口与脚上伤已经在化脓,亏得他向来心志坚强,这才勉强撑了下来。不过在镖车之上将将打了一个盹,便被扔到了这荒漠之地。他在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快要被骄阳蒸作人肉干之时,吐迷度带了沙盗经过,有人大叫:“大当家,那里有个人。”团团十骑围住了他,马蹄扬尘能让他埋骨此处。他那时已将灯尽油枯,可是一个人若心有不甘,怀揣至死也不能解开的迷团,总还要比一心求死之人多几分力气吧?他忘不了太原府的一切,忘不了忠叔送走他时几乎老泪纵横:“大少爷,求你以后别再回来了,这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了……”为什么不能回去?大漠烈日似火烧,快要将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割烈开来,他抱着吐迷度的马腿,仅凭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怒吼:“为什么不能回去?为什么想让我永远也不要回去?”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爹爹还是二叔,或者又是扮作自己的凤默,都已不重要,他的视线模糊,只瞧得见端坐在马上的乃是一名男子,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他以为自己吼声如雷,可是听在吐迷度的耳中,不过是嘶哑无力而已。吐迷度自小被放逐到碎叶城,纵然那里也算得西域重城,但总比不过西州王宫里有爹又有娘。年少的时候,无数次他在大漠之中打马扬鞭,想要质问父汗:为什么不肯令他回到西州王城……眼前的濒死之人仿佛喊出了他多年心结,他毫不犹豫的指了两个人:“带他回到大沙海,将他救活了。”三个月之后,伤愈的他跪在吐迷度面前,叩谢救命大恩。————自此之后,他们是性命相托的兄弟。可是他这性命相托的兄弟别的地方都好说,唯独见了美人拨不开腿。这营房内有不少被他劫掠来的女子,起先也会图几日新鲜,日子久些,这些女子便落在了下属手中。或者是他低估了安小七的影响力,她才来了这些日子,吐迷度便使尽了法子要留下她,不惜以回纥可贺敦之位相诱,连带着他也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若非与她从前认识,知道她乃是地煞门下杀手,假若她是西州王宫派来的奸细,这大沙海怕是早已保不住了。作者有话要说:更新2222、月明归路远21第二日里,也不知是安小七使了什么法子,倒教吐迷度放弃了多年的窥探之举,决定在营中点几名随从前往西州。有鲁莽些的已经满口嚷嚷:“大当家这不是前去送命吗?西州城内也许正张了口袋等着你前去呢。”也有稳妥一些的出口反对:“这法子极是冒险,若能成自然最好不过,可是若失败了,如何是好?那时候大当家身临险境,难道要夫人来负责?”贺凤冷静观不语,却见她笑咪咪的指着自己道:“有我与二当家在大当家身边,自然能保大当家无忧。”拨悉密向来不喜欢贺凤冷,只觉自他来了之后吐迷度便疏远了自己。他与吐迷度自小相伴长大,到如今比不过一个从大漠之中救回来的乞丐,他如何能喜欢贺凤冷?况安小七现如今虽说当了夫人,当初他却在她手里吃了大亏,只不过碍于吐迷度的面子,她本身又武功高强,极是难惹,这才强自咽下了这口气。如今逮到时机,哪里还会放过,立时指着他两人道:“你这两个汉人安的是什么心思?想骗了城主去西州城送死吗?你这个贱人,定然是对城主心存不满,想着如何陷害他!”贺凤冷虽被任命为二当家,可是营内杂事他向来不肯插手,只肯听命于吐迷度,基本等等同于他的贴身护卫。这些指责平日在背地里早听了不止一回,面不改色立在原地,只想瞧安小七如何应对。他以为安小七定然会跳起来,或者最不济便像初来一般抽拨悉密一鞭子,可是那少女浅笑依旧,并不动怒,连她身后的韩眉也不发一语,只冷冷瞧了拨悉密一眼,只吓得他捂了另外一个耳朵往人群里缩。安小七指了指吐迷度的另一边胳膊,示意他扶着:“二当家,不如你我带着大当家在营房之上走一圈吧?”吐迷度七尺男儿,被他两个一人一边架起来在房顶之上轻掠,双目放光,激动不已,双脚落到了实处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模样,转过头来盯着安小七的眸光更添欣喜之色:“小七,你与凤冷真是我在沙漠之中捡到的宝啊!”他看到那少女不满的哼了一声,低低反驳:“你捡来的是那一只!不是我!”被身旁众人闹哄哄的声音给压了下去,吐迷度大约是未曾听到。胡人向来弓马娴熟,于轻身功夫上却并无钻研,二人架着吐迷度拨地而起,在房顶之上转了一圈,轻飘飘落回到原处,已有人惊叫道:“想不到二当家的功夫这么厉害!”这三年间皆在马上搏命,这些人倒极少有机会见识贺凤冷的轻身功夫。另有人驳斥:“明明是夫人的功夫好!”吐迷度瞧着属下为了争论这两个哪一位功夫好而吵得面皮红涨,极是高兴,摆了摆手制止这些人的争吵:“不管是二当家还是夫人的功夫好,皆是本殿与诸位的福气,襄助本殿与诸位踏进西州王城,救出我的母后!”拨悉密也算稍有眼色,见吐迷度这般回护这二人,亦不再作声,众口一词赞此妙策,城主虽身在危城之下,定然能见微知著,避劫为安。吐迷度被属下的一番豪言壮语慷慨之词说得心动,又架不住华鸾素的撺掇,当日下午就安排了营中事务,点了十来名护卫,带着贺凤冷与华鸾素去了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