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爹又带她去了南京,去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是黑暗的,那天的情绪也是黑暗的,但她遇见的褚云是明亮的。他作为志愿讲解员站在了她的面前,他长高了,长大了,五官深邃,身形修长。但对上他宁静清冽的目光,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朝他胸前的铭牌看去,果然就是他。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给人的感觉是压抑的,好像无数个惨死的亡魂在血泊中伸出手,在痛哭流涕地说,请记住我。从迈入大门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在发涩。他说:“南京大屠杀的亡者远不止三十万人,日本侵略者的手段极其残忍,许多人直接就被拉去秦淮河边被杀害。尸体被抛进河中,是真正的浮尸遍野。当时,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几乎都成了亡魂,南京成了一无所有了无生气的空城。”“手无寸铁的百姓投降也没有用。”她不由感慨。“是的,日本第六师团步兵第23联队上等兵宇和田弥市曾在日记中记录,‘某日,遭遇了手持白旗无处可逃的中国人约2000人,其中有老有少,服饰各异,手无寸铁一齐跪在大路上,现场可谓是天下一奇观。然而我军并未接受投降,而是用各种方式将这些人屠杀。’”那天,在他的叙述中,她仿佛看见日本人的炮火在紫金山上响了一夜,南京所有的守军全部溃散,拥挤的人潮有的逃命有的躲避。防空洞已经没有用了,一片火海的南京城即将沦为日本人枪杆下的断壁残垣。他一直带着她,走过一面面墙,讲述一桩桩事实,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很平静。纪念馆里不时会有捂着嘴失声痛哭的人,他会极绅士地避开目光,又提醒她注意避开人群。最后,他们走到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照片墙前。一张照片,一盏灯。人如果不在了,灯也要熄灭了。她觉得墙上的灯光像是萤火虫,用微弱的生命,照亮暗黑的夜。她记得他说:“这面墙上的灯终究会全部被熄灭。”她抬起脸看他,对上他平静的目光,他温和地朝她笑,又说:“但是我们会记得,对么?”也就是那一天,她知道,他去了首大,选择了考古专业。后来,她零志愿报考了首大。她其实挺想再见他一面的,只可惜她考入首大时,他已经离开了。不过考古文博学院还流传着他的传说。譬如,褚神大三实习期间的考古报告就被宿白先生夸了。考古学,在中国是一门新兴的近代学科。宿白先生,是新中国考古报告的奠基人。纵然,我国在东汉已有“古学”这个名词,却也只是用来泛指“研究古代的学问”。到了北宋,欧阳修开创了金石学,以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著录考证文字资料来证经补史。赵明诚的《金石录》中,明确提出了金石一词。金石学算是中国考古学的前身,然而,这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考古学。近代考古学发祥于欧洲,之后传入世界各国。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兴起,是在1928年。1928年,在时任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的大力支持下,中国成立了历史上第一支以考古学作为研究中国史新工具的考古组,将安阳市洹河南岸小屯村殷墟设为了中国第一个田野工作地,挖下了中国考古的第一铲。如果说,田野发掘是考古学的基础,发掘报告则是将基础材料与研究相连接的桥梁。宿白先生,就是中国考古报告编写标准的创立者。20世纪20年代,中国考古学初创,既要学习西方,又有许多水土不服。研究方法与报告编写无例可循,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艰难摸索。直到1957年,宿白先生执笔的发掘报告《白沙宋墓》出炉,成为新中国考古报告的奠基之作,考古学科才终于确立起了中国考古报告的标准。宿白先生从不轻易夸人,褚云的考古报告能被老先生赞许,可见其功力详实。又譬如,褚神在大四这一年,拿齐了考古队发掘领队证书和考古潜水证书。当时,陆地水下两方面考古证书都拿全的专业考古大牛,全国只有三十四名。褚神荣居三十五,是年纪最轻,长得最帅的那一位。又譬如,褚神以专业第一考入ucl,成为中国考古开山鼻祖傅斯年先生的师弟。林晏晏曾想,她早期进入考古文博学院,那发自内心的专注与热情,是不是也和他有关。她其实很想知道,他所追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后来,她变得迷惘,就像山里起了雾,她不太看得清前面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