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投宿在山脚镇上客栈里的武林中人结伴往千言堂行去。贺徜穿得一贯邋遢,腰间歪歪斜斜挂了一把不甚起眼的短剑,程溏照旧扮作他的仆从,混迹于众人,毫不引人注目走至半山。
千言堂院门敞开,大殿中已然坐了许多人。程溏与贺徜站在一根堂柱之后,细细辨看前头几张桌子旁坐的人。丰氏夫妇同裘敛衣罗齐寅坐在一道,皆是面色肃穆。祝珣坐着轮椅在旁桌,一身素衣神情冷淡,遥遥看去竟有几分纪雪庵的样子。贺徜眼前一亮,旋即却皱了眉,低声向程溏道:“果然徒有虚名,哪有神医将自己折腾成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样?”
程溏此刻无心再与他打趣,目光焦灼望向堂后。片刻之后,只听得殿中一片骚动,便见数人缓步踱入殿堂。程溏只觉胸中一颗心砰砰乱跳,直震得他头晕眼花,看见纪雪庵一个模糊的轮廓,却看不见他的神色,一抬手,才发觉眼眶是热的。
恍神之间,堂上众人皆已坐下。程溏身后几人正在议论:“审议长老倒罢了,怎地沈荃和纪雪庵也坐着被审?”顿时有同伴答道:“你没瞧见他们连手镣脚铐都未戴?自是叫他们服了软筋散功的药,若不坐下,只怕站不多时便要瘫倒了。”贺徜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是用了上百年老掉牙的丸子,要是事前偷偷含了胡桑果的种子在舌下便不会起效,到时候突然发难才叫那些老家伙好看!”
他这厢自说自话,多少叫程溏紧绷的心弦有所缓和。他方才一时未能看清纪雪庵,后头却似近乡情怯,再不敢抬头看第二眼。此刻微微扯了下嘴角,定神举目望去,才见纪雪庵稳稳坐在靠右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并不看向任何人。
因是最后一天,五位审议长老齐聚堂上。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虽已请辞,今日亦在其列。沈荃坐在另一头,面如金纸,不时抬拳掩住低咳,显然先前为祝珣笛音所致的内伤仍未痊愈。程溏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面上,却见他神情蔼然,双目平和如水,虽从不曾谋面,却叫他一眼认出此翁正是隐居合霞山的纪雪庵之师无息老人。
程溏心中微定,暗道前有伍敌作证,后有无息老人压阵,想必便是千言堂也不敢再为难纪雪庵。堂上有一位审议长老站起身,按了按手示意殿中安静,才拱袖道:“今乃千言堂开殿最后一日,亦请诸位英雄侠士畅言议事。待到午时,吾等便要将这些天审议所得的终论告诸武林天下。”他方说罢,身旁另一位长老跟着立起,正色道:“千言堂并非江湖衙门,吾等只为审议无权行刑,无论今日得出何等终论,皆是为了公道二字。千言堂广纳千言,公道自在人心,众意难敌,自可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朱离山上一回打开山门还是四十年前,江湖中多的是后辈头一次见识千言堂,心中难免疑惑就算五位审议长老决定了纪沈二人的生死,难道还能在众人面前将他们杀了不成?恰同桌便有人不解发问,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侠客抚须叹息道:“人言可畏,何况千言,切莫小瞧。一旦千言堂对他们下了诛论,不必指定叫谁动手,从此江湖中无论何人皆可名正言顺杀了他们。就算武艺再高强,又如何能与整个武林为敌?便看四十年前屏洲倪家,纵有七大门派推波助澜,不也切实从此破落?”
堂下始终议论纷纷,却几乎没什么人再起身说话。今日已是最后一天,想要出言的人皆已说了,不肯站出的人恐怕再难开口。眼看殿外日头愈高,堂上审议长老亦在低声商量,程溏慢慢站直了身体。他方向前踏出半步,衣角却被人拉住。程溏回过头,只见贺徜素来不见正经的脸上没了懒洋洋的神色,摇了摇头低声道:“凭你之言,救不了他。”
程溏愣了一瞬,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他出自魔教兰阁本就身份尴尬,与纪雪庵的关系在大多世人眼中也只落得不堪二字,更遑论就算他说出实情,只怕也难以取信众人。贺徜松了口气,却听程溏继续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出面。不然就算雪庵安然无恙,却始终无法解释当时在天颐山上为何阻拦正道追杀韦行舟。白雪染瑕,从此便会有无穷尽的质疑与麻烦。”贺徜气急反笑,忽然伸手点住他哑穴并制住他行动。
他冷笑一声,“老子与你争什么?有的是办法叫你闭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若连伍敌和无息老人都保不住纪雪庵,又有谁会信你?”随即又恢复往常嘲讽语气道:“你难道不知你今日强出头,只会叫纪雪庵更添难堪。还是你此举并非为救纪雪庵,不过是做给他看叫他原谅你,自说自话罢了!”程溏浑身一震,闭上双目皱起眉头。他自无法反驳,贺徜话一出口却隐隐后悔说得太重,哼了一声道:“世上只余你一个血寒蛊雌虫宿主,想要老子救纪雪庵的性命,你的皮肉血骨全为我所用,哪里能由你死在庸人手中,凭白坏了老子神医的名头!”
二人短小争执,所幸离得甚远,未引得堂上众人注意,却叫周遭的人不由全扭头看来。贺徜目光一扫,五指抓了抓油浸浸的头皮,咳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令人莫不蹙眉后退。却觉当空一阵疾风刮过,一条黑色身影一闪,竟从殿外晃入,稳稳站在堂上。
一时殿中所有人皆往那人瞧去,定睛一看,识得他的不由惊呼出声:“桥生!”
却见来人一身黑衣,满面风霜,腰间佩着一双银刀,手中抓着一只布袋,正是本该远在湖城的桥生。程溏与贺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瞧见惊诧。沈营既死,桥生岂不悲痛欲绝,谁知竟紧随他们快马赶至朱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