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清醒,固执地瞪着他,夜弦诧异地发现那其中竟没有憎恨,反而依稀流露出几分怜惜。
他唇角勾起,绽开一抹讥诮的笑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樽凑到唇边。
在他直勾勾的逼视下,夜弦轻抿了一口酒,呛辣的烈酒滑下喉咙,带出甜丝丝的血腥味,那一点滚烫的温度缓缓向下延伸,漫至胸口,让早已麻木的心脏突然被激醒,先是感觉到如同针尖刺戳一般的微微酸楚,随即是排山倒海的剧痛。
他身体前倾,努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轻轻放下酒樽,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沁凉的空气冷却胸中的烧灼一般的疼痛。
几点细雪落在他脸上,微微清醒了一下混乱的大脑,可是胸膛中跳动的心脏仍是痛得无法呼吸,四周的一切都更清晰了,每一鞭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背上,夜弦都会觉得眉梢眼角抽动一下,仿佛两个人之间仍有什么东西欲断难断,一种看不见的牵连把他身受的酷刑分毫不差地传送到他的胸中。
不可以心软!若不是为了断了你的念,何必要亲眼看着他死?
夜弦的理智在厉声提醒自己,竭力压下汹涌沸腾的心绪。
「一百七十七、一百七十八……」
三百鞭结束之后,他会接过属下递来的弯刀,亲手斩下沈英持的首级。
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离结束的时候越来越近,离解脱的时候越来越近,对方的眼神已然涣散,唇角淌下一缕猩红,突然,他奋力抬头看着夜弦,用口型低喃出无人能听到的遗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夜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来,群臣吓了一跳,鞭笞手也停下了动作,伸手探了探沈英持的鼻端,又翻翻他的眼皮,高声报:「启禀陛下,他没气息了!」
「英持!」朱锦纹也站起身来,心急火燎地冲上高台,什么王爷的风范全丢到九霄云外了,仓皇失措地摇晃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朱锦纹悲愤交加,转身朝夜弦冲了过来。
「夜弦陛下!」他被侍卫拦住,一边挣扎一边嘶吼,「他已经去了,你心愿已偿,还请留他个全尸,让我等将他带回故乡安葬!」
他已经……去了么?夜弦有一瞬间的恍惚,脑中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竟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示意侍卫放开朱锦纹,后者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悲痛,沉声道:「你赢了,能否给他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夜弦认真地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头脑已如同飘扬的雪花,散乱而空白。
「他不是神,他只是个人。」朱锦纹声音更低了一些,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难道你以为无论怎样对待他,他都不会伤、不会死?」
再坚强的生命也有逝去的时候,就如再深刻的爱恋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那恨呢?仇恨也能被死亡带走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夜弦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传旨下去,留他一个全尸。」
从刑场归来,他一个人独坐在寝宫中,把侍人宫女都打发了出去,一动不动地坐到掌灯时分。
炽月听说了早晨的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骇怕,在殿外探头探脑,不敢贸然闯进去。
直到岳承凛带着一队宫女赶来,炽月才松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臂小声说:「皇兄在发呆,我不敢去打扰他。」
这个一向最得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有不敢的时候,可见房中的气氛阴郁到什么程度,岳承凛叹了口气,在殿外拱手道:「臣岳承凛求见陛下。」
「进来吧。」夜弦的声音平淡温和,带着明显的倦意,岳承凛挥一挥手,炽月一闪身跑了进去,直往夜弦身上扑:「夜弦哥哥,你用过晚膳了吗?」
夜弦轻弹他的额头,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一点辙也没有,宫女们跟了进来,摆开晚膳,岳承凛行了一礼,道:「陛下,炽月殿下很担心您,一整天都茶饭不思,您就陪他一同用膳吧。」
虽然毫无胃口,但是不忍心最疼爱的弟弟跟着自己忧心,夜弦点点头,拿起筷子,轻声道:「承凛,你也坐,今天不必恪守君臣之礼。」
岳承凛应声坐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夜弦的脸色,问:「陛下,喝酒吗?」
他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压抑着什么,也许这个时候应该一醉方休,让自己可以暂时忘记那些苦痛。
「不,我很好。」夜弦机械地搛了一筷子菜入口,食不知味,「这件事情了了,我心里一颗石头也就放下了。」
他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多么让人难过,爱已逝去,恨已清偿,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寂寥。
岳承凛低下头,迟疑了片刻,说:「朱锦纹请求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国。」
「允了。」夜弦体贴地给炽月夹了他爱吃的菜,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准备吧,这些小事就不必禀报了。」
岳承凛咬了咬牙,低声道:「那明天的场合,陛下就不必出席了,臣知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夜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他一直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见证过这段爱恨纠葛的人都害怕这副平静的表相下深埋着会把人吞噬殆尽的激流,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望着。
可是夜弦知道,他平静,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出别的反应,他很累,非常非常地累,累到连感官都迟钝了,笑不出来,哭不出来,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他硬生生地洗去了,剩下的就是平淡的、心如止水的时光,直到老去,直到逝去,也许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才会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