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离城那天,太原府下了小雨。
车驾并不多,帝姬将所有的护卫都留在了太原城,只带上了自己的内侍和宫女。
“大宋地界,与天使同行,”她说,“我是不必怕的。”
天使就很有些讪讪,将那一大堆早就准备好的话都重新落了腹。
车马在观门外等着,太原城的文武官员们也在门外候着。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朝真帝姬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从头到脚什么首饰都没有,素净得好像要溶进初春的烟雨中,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在太原坚守数月,硬是拦下了金军的进犯。
而今她受到自己人最深重的背叛,她原本是可以反抗的可她竟然恪守礼教,不肯多走一步她宁愿承受不公平不正义的屈辱和痛苦,也不愿忤逆她的兄长,她的君主
她甚至连一句责难的话都不愿出,沉默而恭顺地走向她最悲惨的命运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具美德的人吗
只要一想到这里,所有与她共事过的人,胸腔里都有不平之气激荡反复。
官家是大宋的官家,他们不能公开指责他,但他们也有他们表达态度的方式。
张孝纯上前一步,越过梁师成,直接跪在雨水中,行了个大礼。
“此间生民士庶,皆受帝姬庇护之恩,”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在雨中显得极其响亮,“此恩,河东路百姓永不能忘”
在他之后,所有人都跪下了。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帽冠,打湿了他们的面容,却不能熄灭他们眼中无言的怒火。
帝姬帝姬
帝姬无言地望向自己身侧,有内侍走出来,扶起张孝纯。
“赵家子孙,皆有守土护民之责,”她说,“况且太原府能数度击退金寇,皆赖将士齐心用命,我又有何功德呢”
“粮草调度,营寨沟壑,何事不是帝姬劳心劳力”王禀忍不住说道,“若无帝姬,我等恐不知埋骨何地”
她听了这话,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粮草之事,我还要同诸位道歉,”她说,“不过,或许过几日粮草就通了,到时”
她忽然失神,像是察觉到自己失言似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但她话里藏着的意思,在场谁不明白呢
她在这里,官家就不给粮草,还不是用尽手段要逼她回京
少女站在一棵细柳树下,柳枝摇摇晃晃,在细雨中荡起她的袍袖,就更显她的脆弱与无辜。
有人站在后排,忽然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梁师成的脖子僵硬着没有回头,可他却像是什么都看到了。
不安。
非常不安。
太原府有人知道她的手段,有人不知道她的手段,但不管如何,他们既然在太原府相识,又并肩作战这么久,自然会将她“守土拒敌”的一面认定为她最主要的属性。
有了这个最为耀眼的美德在上,他们自然会忽略掉她那些工于心计的面孔甚至加深了他们对她的好感,是呀,是呀她是个有心胸城府,智谋手腕的人,那她不做反抗跟着官家的使者回京城,不是更彰显她的忠诚与隐忍吗
这么一想,好感度加倍再加倍了好吗
但梁师成和她相识却不在太原府,而是在京城。
他清楚地看到她那出尘脱俗的仙人外表下有颗多么可怕的心
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硬是被她架空成了个半养老的废物当然,没人会说帝姬将他架空了,但无论是石岭关防线还是太原府粮草,甚至连宣抚司的人事调动都由帝姬来主持,那他这个宣抚使还有什么权力呢
一个时时刻刻都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的人,不管是什么性别,什么年龄,什么出身,都不能小觑。
所有人都跪下了,梁师成不能不跪。
他也跟着跪在了玉皇观门口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