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床沿呈现暗银色,能够反射月光,映出的冷色有如匕首刃部的一点寒芒。我的思维不受控地滑向深渊,把陌生房间里所有意象都与六年前的夜晚联系,都当作开启尘封梦魇的密匙。倘或看不见就好了,这样想着。对!看不见!我于是闭上眼不看室内,试图催眠自己仍在疗养院病房内——军医女寝些微消毒水的气味很好地佐证着我的自欺。谁想封闭视觉之后,听觉出乎意料地敏锐。远处两人安眠的呼吸声,响得好似就在我耳畔,隐隐异化成魔鬼的低语。我感到下颌骨在打颤,板牙神经质地磕到一起,听起来就像小孩受惊后夜晚的磨牙声。轻轻抬起双手控住下巴,让上下牙床贴合得紧密些,声响才终于停止。然而背后的冷汗止不住,仍旧不断渗出,湿透了薄薄一层病号服(不错,我还带着常穿的病号服当睡衣)。我慌乱睁眼,仿佛刚从河底泅上岸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再也不敢贸然放下眼帘,怕放大的声响把自己淹死。我索性不挣扎,挺尸似的干躺着,一边任由汗水从毛孔泌出,一边祈祷启明星快点掀起夜幕一角,让折磨早些过去。数着分秒盼望天亮,瞪着天花板消磨时间。甚至借一点微光,妄图数清老旧吊顶上纵横的裂纹。还好,只要活着就没有等不来的破晓,也没有等不来的明天。节。我肯定不能和宗崎说住不下去,更不可能连续一周都不入睡,总得想点办法熬过在山下的日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肯付出一点努力,是不是可以变得拿捏自如,暂时摆脱噩梦,待到回程再选择重返地狱。还是说,此刻抱佛脚般的努力,只为证明私心里一直以来观点的真理性——理论了解得越多,也不过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越绝望而已。……宗崎有带队训练项目,却还是亲自来接我去机场。他用保温桶带了粥和包子,看到是我开寝室门,显得很惊讶。我知道,他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大抵还想着叫醒睡眼惺忪的我,到车上再解决早餐。我开门就冲他笑,笑起来卧蚕明显,昏暗光线下多少能遮一点乌青的眼袋。他好久没见过大朵的笑容一般,稀奇地直咂嘴:“阿相,我真想拍下来,可以常看看。”待到抵达基地机场,太阳也不过刚刚升起,山岚还有一点晨雾没散尽。人间晨辉真比哪一处的都灿亮,能悠然而明晰地倾洒在心间。在山下总能感受最鲜明的早春四月,有风有雾,也有嫩叶香花,比不胜寒的高处不知好上多少倍。他们队伍来得早,训练用的战机还没有出库,整个机场呈现出空阔之地特有的恢弘气势。宗崎领我站到两条跑道交汇出的一处三角地,说在这看很安全不要走动,又说他们要先做整机测试,等待时间或许会有些久,我统统应“好”说“没事你去忙吧”,因为我看到指战员在冲他招手,战友正着急忙慌给他打手势让他过去。我站在三角地朝库房张望等待时,无数鲜活的童年回忆纠集着闯进脑海,一下把我送回了小女孩的躯壳里:我捧着听筒,挨近去听宗哥浑厚的嗓音,听他描述穹顶下的见闻;我蹲坐在老房子二楼窗台下面,隔着玻璃看鎏云恣意雕琢;仰头可见的晴空万里,垂首可闻的鸟啁虫鸣;我的父母,宗家长辈,我的宗哥……日初出沧沧凉凉,可我回忆里的从前那么滚烫,有如探汤。我是个不能感受太多温暖的人,只有在寂静冰凉的环境里才会冷静观照,才堪忍受挣扎与恐惧,比如昨晚的无眠长夜;心里一旦暖起来,阴暗可怖的东西被驱逐开,我就松弛了困倦了,比如现在。于是乎等着等着,我开始耷拉下脑袋犯困。直到一阵巨大的引擎声轰然彻响,在我惊醒的瞬间,恰有一架战机从我右侧跑道掠过,银翼破风,直冲云霄!当时的感觉很难描述,直到很久以后我尝试过蹦极,才明白怎样说清刹那尾椎酥麻、小腹发紧、天灵盖崩胀的感觉。当你与周遭一切的相对速度达到足够数值,自身动或不动变得不再重要,飙升的肾上腺素完全能够制造出相似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