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寺塔处离开,由始至终没有和跟上来的小顺子说一句话。心知他将自己和伊氏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但此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不会多问,自己也不会多说。
眼下自己的境地并不是好,几乎是处在前有狼后有虎的险境之中,即便伊氏说她是胤禵安排在府中帮我暗中周旋的人,可是细想这些年来凡是有伊氏插手的事哪件不是翻天覆地的动静。何况她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看似在帮自己,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帮着胤禵在监视和制约自己。
胤禵,康熙帝的第十四子,胤禛真正同父同母的手足胞弟,据说聪明过人,才能出众,从小就深受康熙的厚爱。这样一个生长在皇家,又在帝王之术浸淫下将近三十年的天子骄子,就算再德行出众,也不会是胸无城府的良善之辈。
我从来不怀疑胤禵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够和胤禩、胤禟他们交好的人必然也和他们有着一样的品性,可就算是如胤禟这般在政治上幼稚又颇为仗义的人,依然会将人心和权术玩得风生水起,否则也不会有朝堂后宫一边倒的局面。
其实自认为和胤禵的牵扯并不深,至少不能与胤禟相比。就算当年十四五岁的胤禵对自己有着小儿女情窦初开的心动,可是其间我与他真正的交集也不过次而已,而且也从未有过太多的暧昧。
时隔十多载,我已为人妇,他也妻妾成群,早就没有了当年的稚子之心,何况他很清楚胤禟也同样对自己的心思,也感觉的到我曾经与胤禟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交集。若说自己入府一年后,他安排伊氏当真是为了帮我,那么现在恐怕伊氏这颗暗棋的作用就不会只是这么简单的作用了,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形势不明的时候将伊氏这颗暗棋放到我面前,如此嚣张不加掩饰地让我为以后做个选择。我又怎么会傻到看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这是在逼我站队,让我成为安插在胤禛身边一枚定时炸弹,因为在这个府中只有我一直深得胤禛信任,也能毫无阻碍地随意进出前院胤禛的书房,知晓胤禛每一步筹谋布局,而他许我的是在他即位后的性命无忧,甚至是荣华富贵,或者将我作为报答胤禟的支持。
人心险恶至此,就连往日的一点难得纯粹的情分也可以利用的干净彻底,在这个世上我还有多少真心可求,又还是多少人可信。看了眼闷声跟从的小顺子,心里默默祈祷只希望这个仅存的亲信之人不要在某天也背离而去。
满怀心事回到禅房,胤禛和碧云寺方丈的参禅也正好结束,一行人返回王府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康熙五十七年的春节是清冷的,因为正值国丧,满城没有披红挂彩,没有炮竹声声,没有宾客盈门,也没有歌舞酒乐,空气是清冷的,街道是清冷的,人心也是清冷的,一切都被寒意笼罩着,除了清冷也只剩清冷。
因着是太后大丧,众皇子府邸内谨遵孝道皆是茹素服丧,所以府里的家宴也只是煮了素馅饺子,又备上些豆腐小菜,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就算是吃了年饭。
我和伊氏重新回到往常各自回避互不相扰的状态,就好像在碧云寺的谈话从未存在一般 。可是我却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而已。她在等我的答案,胤禵在等我的答案,而这份等待不会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很显然时间节点已经在伊氏传达的那个讯息中——康熙帝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或许在元宵节后就会有所动向,而我的决定也必须在元宵节前有个确切的答复。
在此之前的一切都是按照历史的脉络在走的,即便是有些小小的变故,但大的方向从未改变,因为对于未来有所把握,我一直走得很坚定,就算是在遇到了各种不曾遇到的突状况时,我也会遵循有迹可循的历史线索和自身预判做出应对,所以这些年走过来,虽然并不平稳,却都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并没有遭受过太大的风波。
可是我的认知只是对于胤禛和围绕在他身边生的一些正史野史混杂不明真假的史料文献和猜测中,但对朝堂上的动向并不是非常清楚,至少现在就出现了我不能确定的异动。我不知道这样的异动是因为我的到来生了类似蝴蝶效应的变化,还是原本就存在只是被我忽略未见的小插曲,毕竟胤禛在历史上即位的正统性一直是有争议的,就算是有诏书可循,可是那份诏书也被猜测是伪诏或者是矫诏。所以,对我来说是否正统这个问题不算是个问题,只要是他坐上那个位置就好,可是如今却被人告知康熙帝有了第三次立储的动向,而且立储的对象不是胤禛,而是胤禵时,才是最要命的担心。一旦有了白纸黑字的明诏,恐怕就算年羹尧也会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对追随胤禛心生动摇,毕竟年羹尧从来都是个心藏猛虎野心勃勃的政治投机者,就算是年氏如今已经是胤禛的侧福晋,在自身和家族利益面前,年氏这个妹妹也是必须放弃的废子罢了。
回到房中,踱步屋内,回想着脑海中能够拼凑起的所有记忆,努力搜罗着有用的信息,却始终毫无头绪。惴惴不安的情绪让思绪愈凌乱,过往的淡定和理智也在慢慢消耗殆尽。
“格格如此烦躁,是觉得很难抉择吗?”
小顺子平淡清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犹如当头淋下的冷水让心脏猛然一紧。自己刚才被情绪困扰的太过投入,以至于小顺子何时进来都不知道。
“如果我接受十四爷的提议,你会去告诉胤禛吗?”我没有直接回答小顺子的话,反问道。
其实我从未忘记过小顺子的另外一个身份,只是这些年的相处,我宁可选择遗忘他这个身份,也不会去问他是否像以前那样将我所做的一切告诉胤禛,只是仅凭着苍白单薄的信任在全心仰赖着他的帮助。我很清楚,这些年我让他做的那些,胤禛未必是不知道的,而他能做到那些也必然是有着胤禛的默许甚至是暗中支持。我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可悲有可笑,原来身边真的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就连小顺子也是无数可能的变数。
面对我的问题,小顺子也沉默了,我看出了他神色中的凝重与复杂纠结,这道选择题太大了,一旦选择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我无法轻易选择,他也同样如此。同样是选择一方就必须放弃一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命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然二者亦不可兼得。
“奴才不会告诉主子,但是奴才会杀了格格再以死谢罪。可是奴才觉着格格不会这样做,所以这个可能不存在。”良久后,小顺子的嗓音有些沙哑低沉地说道。
“你对我何来这样的信心,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向是惜命之人吗?”小顺子的答案很干脆,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自白的让人心疼,可是我却笑了,心底没来由的一松。
“格格固然惜命,却也重情。从格格入府到现在,十六年来,奴才看着格格一步步走到现在,如何不知格格本性的执拗不屈,若是为求苟活之人,又怎会与福晋和李氏结仇,宁可艰难度日也不愿低头求饶。奴才虽身子残缺,但心却不残,若非深知格格为人,又如何会尽心竭力地护着格格,哪怕是对主子也不惜隐瞒忤逆。”说到这里,小顺子屈膝跪下,俯身叩,继续道:“只是如今这番抉择,事关重大,并非为主子一人,也为了雍亲王府上下之众,奴才求格格千万慎重。”
一席话定,看着俯身在地的小顺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弯腰将他扶起,无奈说道:“其实我从未因如何做选择而烦心,从入府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过离开这里和四爷,即便是那次九爷的事,我也从未动心半分 。如你所说,我惜命,但也倔强,不可能委屈自己背负一身骂名去苟活于世。何况我与十四爷的交情并不深厚,就算与九爷有过往牵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爷对我的情意我如何会不知,这些早已不是九爷所做可以比拟。人要知足,我也是知足的,我只想为自己和弘昼求一份安稳余生。我很清楚一旦选择十四爷,不管未来如何,都将是万劫不复,即便苟活又何来安稳,终究是与我所求不合的。”
小顺子听我说出这样一席话,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没有说话,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踱步回榻上落座,把玩着手腕上胤禛送给我的那条沉香木手钏,这条手钏从他送给我开始就从未离开过身,鼻息间若有似无的香气一如有他在侧,隽永绵长。抚摸着圆润的串珠,继续开口道:“我只是在担心皇上当真会在此时公开立储,如果这样,四爷势单力薄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可叹我只是一介内宅妇人,又无显赫家世,除了应付一下内宅之争外,对他根本无法助益半分,如何能不焦急。”
“原来格格是为此忧心,奴才该死,妄自错解了格格的心思,还说出那般大逆不道之言,请格格责罚。”小顺子仔细听着我的话,知道我并非托词,行礼告罪。
止了小顺子的话,示意他不必这样,想了想说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所以对于你那些话我也能理解,正因为你是忠义之人,我才能放心对你什么都不隐瞒。这件事我想过了,并非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还是交给四爷处置的好,我会将伊氏告诉我的话里的重要讯息如实告知与他,然后和他商量对策,不过十四爷终归是四爷的手足同胞,有些事说与他时,我会有所保留,只需告诉他密切关注皇上和朝臣的动向就好。至于十四爷和我的交集,只当我存了一份私心,不愿再生事端,左右已有九爷的事在先,也只能再一次对不起九爷,将这件事的主意当做是他指使十四爷去做的就好了。伊氏对我说的那些话,只在你我之间知晓就好,不可传与外人,切记切记。”
这就是我最后做的决定,我实在想不起历史上的康熙是不是有过第三次立储的打算,也不知道这里面是否还有别的变故,所以只能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去处理,那就是与其自己干着急,不如让胤禛自己想办法,就算没有办法,至少也能有所防备。但是这也意味着消息的来源必须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这一点其实我没什么心理压力,也想好必须将伊氏这个钉子从府里拔出,即便按她说的曾经在胤禵的授意下帮我推波助澜地铺平道路,可是她终究是把双刃剑,留下来祸患无穷。这件事没有折中的办法,想要对得起胤禛,就只能对不起胤禵,就像一开始我会竭力回避胤禟一样,从一开始我就选择尊重原本的历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站在八爷党对立面的四爷党,于是这样的相互伤害早就注定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这件事对胤禛说的时候还是需要有技巧的,胤禛虽然在后世的历史上看起来是冷酷薄情的人,然而我却深知他的内心对亲情是多么渴望,他只是害怕受伤而将自己内心的软弱封闭起来罢了。
我从不怀疑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对老八、老九痛下杀手,可是在我所知道的历史上,他对于从未支持过自己的母亲和亲弟弟胤禵却并未动过杀心,德妃是寿终正寝的,胤禵也是寿终正寝的,这还说明不了他内心的痛苦和渴望吗?
所以在告诉他这些的时候,我只能将一切说成是老九让他做的安排,胤禵只是接受胤禟给予的利益时,答应胤禟的交换条件罢了,所以坏人只能是胤禟,胤禵依旧是个好弟弟,只是被八爷党牵扯卷入政治洪流的棋子而已。如果不这样说,胤禛会记恨这个弟弟,然后等到他当真坐上那个位置时,他或许会恨我告诉他真相,将他内心对于亲情所有的期许和幻想全部粉碎殆尽,他会杀了胤禵,然后将杀死亲弟弟的痛苦和无处泄的愤恨会迁怒于我。
我是自私的,也是虚伪的,一边陷害着对自己真情实意的胤禟,一边担忧着他悲惨的结局,在内心做着毫无意义地忏悔。可是我又能如何,作为莫名回到这个时代的小女人,沉浮在这个风雨飘零的乱世之中,没有改天换地的雄才伟略,除了让自己努力活下去,为自己和孩子求一份安稳的余生,我还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