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清楚,年纪尚幼的百里屠苏,乖乖地站在剑塔中的小厨房里,透过门扉射入的日光温暖而又柔和,在他棱角并不分明脸蛋还有些圆滚滚的面上镀了一层极浅的金色。那时候,他才刚刚拜入天墉,一路上行来亦是未有再说过一句话,冷漠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抗拒。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拉了自己的衣袖不言不语,夜晚会偷偷地压低声音地哭,却也会在接过丹桂花糕的时候,柔和了面容,唤着一声师兄。
陵越之前一直不曾留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记忆之中,年少时候的场景,多是与百里屠苏两人相依。也许并不是没有留意,而是这样的陪伴已经成为了习惯,习以为常到,可以被忽略了的习惯……
一念至此,那些陵越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现在一一现于眼前,最后,陵越恍然之间似是看见并坐于桃花之下的少年们,亲密无间,默契非常。
那一年,天墉城难得的几株桃花开得艳,他坐在树下青石之上,百里屠苏枕了他的腿,躺在青石上小憩。桃花花瓣纷落,浮在面庞之上。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擦过花瓣,那一片花瓣就是悠悠落在山涧中,顺着水流走了。
那一年,春光正好,岁月无声……
指尖紧紧地扣在窗棱之上,陵越闭上眼睛,重重地摇了摇头。
待得风晴雪襄铃和方兰生讨论完关于泥人的问题之后,便是各自散了开去。
百里屠苏自然是回客栈,在陵越的房门前犹豫良久,终是没有进去。小姑娘心绪烦乱,沿着安陆那一条并不长的青石板路来来回回的走,方小公子一面皱着眉小声嘀咕,一面紧紧随在身后,带了几分宠溺地无奈轻叹了,月色之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风晴雪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欧阳少恭,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仰了头看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是不是敛去了笑容的缘故还是因为月色,看起来,总显得有几分清冷。
‘所谓轮回,亦非无休无止,终有尽头。……更何况,有些人,入不得轮回,仿佛被遗落在时间的缝隙,看不到前路寻不得归途。’
‘漫长时光,转世轮回,前尘所倚所爱之人,哪还会记得你的音容形貌。如此隔世相逢,反倒不如不见。毕竟,如小兰那般,多只会以为幻梦一场吧……’
‘所谓情深不寿,相处之道,自不可相仇,亦不可爱笃,否则待到无法长久相守之时,又待如何。太深的痛苦和恋慕,会令人变得执着,哪怕面对死亡,也只能逆天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念而不见,见而相离……抱歉,说这些,让晴雪困惑了。实则近日世事无常变故诸多,终得解决之后见此月色,一时有感而发。’
‘……在下喜这晚风月色,想多留片刻,晴雪自回客栈吧。’
待得回了房间睡在床上,风晴雪脑海中还是反反复复地出现着先前欧阳少恭的话语,她只觉得,今夜的欧阳少恭,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但是……哪里不同呢……?
摇了摇头,她伸出手,看着自己做的自己模样的泥人,微微笑了起来。也是侧了头透过支起的窗子看了外面。叠起飞翘的屋檐重重,树影疏斜,月色皎然,确实,很美。
……回去幽都,就看不到这样美的月色了……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见风中飘来极轻的絮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第二天,百里屠苏醒得很早,天才微微亮,阿翔就开始在床上扑腾,被忽视了几天之后积攒下来的怨气很足,硬生生落了好几根羽毛在床榻上。百里屠苏就是不想醒,也得醒了。
瞅着他醒了,阿翔蹦跶过去开始委屈地倾诉,比如说昨天忘记给它喂食结果它饿到饥不择食之后啃了尹千觞给的一块肉,酒味又浓肉质还不新鲜更重要的是都是瘦得没有油花;又比如说襄铃昨天又给它肉包子,这次换了口味来了荤素搭配给了个韭菜肉的,可是它明明不好这口;再比如昨天晚上你们出去溜达不带它,种族歧视是很不好的;最后,则是今儿早上照例窜去陵越房里求加餐,结果吃了闭门羹,人窗户门关的死紧任它怎么扇翅膀扑腾都没开……
百里屠苏沉默着顺了顺阿翔的羽毛,然后站起身,忽略了阿翔求早饭求两块、不,三块肥美的五花肉早饭的要求,开门向着隔壁的陵越房间走去。迈了几步,又是在自家师兄门口停住脚步,食指曲起又伸直,反复了数次,才抿了抿唇有些莫名紧张地扣了扣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探出来的脑袋,是芙兰。
“大师兄,你要记得啊,”
芙兰一步三回头地往房里瞥,百里屠苏就透过她和门扉的缝隙,看见自家师兄面上还带了倦色,长发披散未有束起,一副刚起的模样,心里一紧,面色也是越发冷了下来。
“大师兄,你真的真的要记得喔……恩,不许和师父说!我……我就是……反正就是不许说!”
芙兰面上有点儿红,睁大眼睛瞪了陵越,一转头,就看到满身寒气的百里屠苏。
“屠苏师弟,你怎么也起的这么早?诶……你……大师兄……诶诶?”
看着大师兄目不斜视视若无睹越过自己越过百里屠苏,再看着百里屠苏冷着脸满脸煞气紧紧跟上去,芙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