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徽二年夏,骄阳酷烈,关中大旱。
打破这闷窒盖顶暑热的,是北方一缕萧杀的风风在每一年的六月就有苗头。
北方游牧之族,逐水草而居。春日牧草稀疏、牲畜分娩,遂隐迹草原,鲜少南下。而秋日将至时,牛羊渐肥,战马添膘,为了度过北方漫长苦寒的严冬,秋节必南下劫掠。
先朝兵散,诸侯各自拥兵,连年内耗。
故朝中对北方的策略一向是亡羊补牢,有犯则拒。
然而由于北方骑兵行掠极速,每每救兵赶到时已只剩下被烧杀抢掠过废墟。是以空耗兵力,败绩频频,士气低迷,光是新帝登基以来,就有元初三年雁门郡守以身殉国的耻辱。
至当朝,府库充盈,诸侯国十去其四,尤其是豫章去国之后,京畿和地方实力出现逆转。元初三年、四年、元徽元年,调往边疆的兵力粮草较此前每年都要多一成。
元徽四年本应当是不一样的。
年初,后将军李弈就奉命驻北凉郡,修缮雒城,修补在燕王之乱中破坏的散关和两处长城,操练骑兵。
三月,匈奴左贤王部下来降,带来了左贤王行军图。
四月,北方几支游牧匪徒被李弈收编。
五月,老燕王留下的良马让雒城有了一支万人精锐骑兵,这支骑兵和胡人、刑徒一起的步骑混合大军阵形操练初成。
而这一年雨少大旱,北方多个湖泊干涸,泷、汝、泮等多条河流水少至旁支断流,唯有燕山草场以及以北的长荡原就雪山融水、依旧草木葱茏。
李弈因此判断今年左贤王会为就长荡原和燕山草场南犯雒城,将欲在今年秋日来临之前出兵拦截,定下了行军燕山,绕至敌后,杀其放牧的牛羊、马匹的“燕山之策”。
然而策略初成,他就为押解吴王齐鸿回京,而后被诬陷谋反落狱。
“燕山之策”执行就落到了北凉郡守刘尧手中。
六月底,关中旱情未解,而自长荡原越过燕山,吹往关中的风,已携上了隐隐的干戈萧杀之气。
首先将这件事提出来的是从洛阳巡查漕运回来的关内侯、大将军李延照。
李延照道“刘尧上,今年关中大旱,河水、丹水、泷水水少,不利于漕运,运送辎重需较常年早一个月,是否按照年初定下的两千万石运送,望陛下决断。”
丞相郑沅第一个便跳出来反对“北方之族,蛮夷而已,鼠目寸光,所欲不过尺寸之利,掠过即走,蝗虫过境罢了。先帝慎起戎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有今日之昌盛,如今欲起牛刀宰杀虫豸,徭役日重,今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再施以重赋,关中必乱。关中一乱则天下危,陛下三思。”
李延照道“匈奴连年南犯,烧杀劫掠,元初三年在雁门郡斩五千人、俘妇孺数千人,掠粮钱不计其数,雁门郡守战死殉国。去年长驱直入到武威,杀三千人,俘妇孺千人,至泷水之北黔首不敢定居,沃野大片田畴荒芜。莽荒之族居无定所,为避冬寒年年必南下,每年死伤无数,若依丞相所言由得他闹,索性就弃了北凉、雁门、陇西三郡待他洗劫了三郡不足供养再欲南下,便让他燕山草场再欲南下,不如连关中也拱手让之”
郑沅冷笑道“戎族将近百年连年南犯,何时翻过了燕山往前一百多年翻不过,如今就要翻得过大将军执掌重器,为何置我朝赫赫武威于无物,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士气”
“拥赫赫武威,却坐视蛮夷之族劫我粮马、戮我生民,却不知丞相意在何为”
“”
双方各执一词,争持不下。
似乎各有道理,就朝中张绍流放、李弈落狱,赵睿统领禁军不可能再录尚事。论资历战功,李延照最有可能录尚事,掌尚台,进入战时进一步集权大将军对他来说是好事。丞相不能再忍受权力进一步被分化,据理力争也是理所当然。
放诸野北方游牧之族年年南下作乱,杀戮劫掠、掳掠生民、动摇军心、耗损国力,长此以往必成大患。虽有定好反击的“燕山之策”,但似乎天命有异,今年关中大旱,再拿出两千万石军粮去打仗实在是冒险之举。
二人争吵时,皇帝就端坐上首,态度暧昧。
连郑沅说话时,他都侧首静听,颔首称是,一派极好商量的做派。
朝议最后,齐凌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容后再议”。
人人都以为他的“按捺不表”是妥协,没过几日定然不了了之,却未料那之后,惊变连连而来,数日之内,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喘不过气。
先是,那之后两日,淮安王先表示要支持朝中北拒匈奴,主动要求出兵,拿出大量辎重粮草。皇帝大喜,大加晋封,晓谕诸侯,明摆着伸手向诸侯要钱打仗了。
然而诸侯无一响应。
那之后不过数日,就发生了一件朝野俱沸的大事宗庙祭祀,诸侯进献酎金,少府在查验今年酎金成色的时候发现有一百一十二人献金成色不足,皇帝下令丞相彻查。
酎金成色本朝有律令严定,违者轻者失爵重者弃市。制定这条律令主要是威慑之意。
这么些年,诸侯酎金年年都献,天长日久难免有人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然而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个落罪过。
皇帝雷霆一般出手,一纸诏令下来,长安城门之内,一日之内缉人下狱。
此事牵涉甚广,牵扯的又都是诸侯显贵,一时廷尉寺人满为患、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廷尉正黄文启每日焦头烂额,甚至顾不上再紧咬李弈不放。
朱晏亭初得知这个消息,是埋在廷尉寺的线人传出一个好消息“如今廷尉正忙着酎金案,李弈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受到刑责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