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脸埋入他的胸膛,手心疼痛。
封地千里,永不入皇城……轻轻两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很明白。
若不是此次泰山封禅,我是绝无可能再见他,我一声叹息:“你不该来此,若是被他知道你擅自离开封地……”
夜风愈凉,衣袂轻举,近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阿真面色一凝重,他轻抚我的鬓发,忽地拦腰抱起我,纵身一跃,落在一旁的骏马背上,“驾!”他清啸一声,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远处又传来人群的惊呼,只听数声鸣响,幽黑的夜空中,几束烟花划出道道美丽的弧线,似乎想用生命擦亮黑色的夜幕。那静的夜幕动得越来越频繁,银白、火黄、亮蓝、幽绿,艾红,明紫……火煅烟熏,如漫空星屑,一时灿花炫影,迷乱了双眼,洋洋洒洒,不堪深扫,刹那间的盛放与凋零,最后一星炭火,漂游地落入我的手中,熄灭了,只余冰冷余烬,一应俱失。
我回头望着阿真,他眸中已让倒映着燎原星火,灼灼烧融,有欣慰的暖。
“去哪里?”我乖顺地靠在他的怀中,已许久未曾跨马疾驰,迎面疾风与飞驰颠簸都令我畅快非常。
“愿意跟我走么?”阿真由后伸手环着我的腰,他轻拍马颈,马匹轻嘶一声,步伐慢慢缓了下来。
我垂首,看着他圈住我腰的健壮手臂,默默不语。
马匹转入一条小巷,穿过一个荒草丛生的院落,来到一栋木楼前,
阿真抱着我挑下马背。
我听见深夜的虫鸣,细微,平静。院中四方的天井、黑瓦、雕檐,院内数丛牡丹,生机勃发,迎风而笑。开得太过灿烂了,反而让人喘不过气来。疏影横斜,仿若水墨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夜风轻抚,吹得牡丹如锦绣轻绸,炫丽的怅惘,一浪一浪不倦地流去。
“媚娘,”阿真将我拥入怀,在我耳边低语,哄孩子似的轻柔语气,令我两颊微烫,“这些,你喜欢么?”
“喜欢……”我仰首轻笑,已许久没有人如此哄我,如今亦无人能同他这般,令我觉得满目惊喜,无怨无仇,无忧无虑,风雨不惧。我侧着头问,“这老宅你何时寻得的?”
“自我离开长安那刻起,”阿真的声音浩渺漂浮,“这院中的牡丹,每一朵,皆是我亲手所种。”
“你不必如此,我不愿再见你!”我心中一惊,阿真他居然未依旨前去封地,而是藏匿于洛阳,他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因为能见我一面么?不,恐怕不止于此,我不敢深想……我挣脱他的怀抱,转开目光,看着漆黑夜空,强迫自己疏离地说道,“你走吧,回去你的封地。”
若阿真的行踪被李治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我必须及早使他离开这危险的是非之地。且,我亦不想他看见我即将要做的一切。
阿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平静地说道:“媚娘,你是在为我忧心么?”
我被他识穿了心思,当下羞恼,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不料草丛中有只野猫猛地窜了出来,我毫无防备,立时骇得回身便躲,还未及反应,一个力量已擒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入他温暖的臂弯。
“你……”我详怒想斥责他,他温润的唇却落了下来。
我没有挣扎,亦未闭眼,只抬首凝神看他。心中明白,我不能拒绝他,也拒绝不了他。
唇齿相依,魂牵意动。
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入楼中。二层小搂,木梯窄而陡,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俯首望我,眸光轻转,如流星飞闪,丝绸般滑动,□暗生,此时我什么也不想,什么皆可不要,若能如此相依相偎,走完这人生,那该有多好……
二楼那间屋子前摆着一大株吊钟扶桑,密密麻麻结着粉红色小灯笼似的花朵,香气扑鼻。
分开碧绡纱帐,他将我轻轻放在榻上,我在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怒放的青春与美艳,只觉两颊赤热,头脑有些晕沉,亦真亦欢。柔情如水流淌,缠绵之韵如月倾洒,一弦一韵,如珠落盘,仿佛每一下都拨在我心中最脆弱易感的心弦上。
月辉明亮如刃,将窗纱映得宛如透碧琉璃。
狂欢如此难得,十指紧扣,长发散乱,相随相系相牵,我似听见花拆的声音,声声唱。旖旎、醇厚,如箜篌,如编钟,如一张六弦琴,轻拢慢捻,抹挑弦上。
我仰首,心醉神迷,几番沉醉,几度眩晕,只是脸颊清清凉凉,似沾了一滴坠下的露珠……
入夜寒气,醉不成欢,转瞬之间绽尽芬芳,只这一瞬,可是,天荒地老?
因为有他,今夜我不再畏惧黑暗与噩梦的袭迫,梦境是如此地恒久与柔和。
墨般浓郁的夜色中,隐隐有笛音隔水传来,古韵无奇,淡烟流水,乐清如风,如同竹尖露珠零,自得其乐的芬芳。
笛音遥远,仿若回到从前……并州四季分明,冬冷夏热,夏夜酷热难耐,年幼的我抱膝靠在母亲怀中,坐于院中的大石上,低低虫鸣,此起彼伏。母亲立于花前,笛音袅袅,似乎有凉软的风扑着我的面颊,轻若游丝,免我惊惶,免我担忧,消我郁燥。
只有旷寂如斯的心,方能吹出如此天地安稳的慰藉,不被世俗的烟尘沾染。浓浓写意,浅浅风流。
这,是梦么?
“媚娘……”仿佛有个女子踏着烟云轻浅走来,白玉般的纤手轻抚我的额头,像是在轻抚数不尽的忧伤,花开花落,荒芜的生死。
“母亲!”我大呼,赤足追出。
月华四溅,怅惘、空白、黯然、寂寞的现世月光,静静地,吞天灭地般地涌了上来。烟水葱笼,夕光凄迷,她便在这锦绣流光中缓缓回首,魅惑众生。世间色相皆密密地缠绕与她的眉梢眼角,望不尽阡陌红尘。她温柔蚀骨地笑望我,那一身冷浸的浓浓露华,似泪,颗颗欲坠。